第二部 帕米拉 第三十七章

一月中旬,萊斯里•斯魯特在奔赴新的工作崗位途中,由於漢莎航空公司一時沒有去柏林的座位,就滯留在里斯本了。他住進了伊什圖裡爾的皇宮飯店——這是里斯本棕櫚成行的海濱勝地,雲集著外交官、逃難的闊佬、納粹秘密警察和其他國家的特務。他尋思著,也許可以利用等飛機票的當兒在這裡了解一些情況。實際上,他發現一月里伊什圖裡爾冷得要命,而且單調無味。這裡德國人倒是多得很,但他們用輕蔑的眼光傲視著飯店裡其他的旅客,總和自己人抱成一團,同誰也不相往來。

一天下午,他坐在擁擠的旅客休息室里,用牙磨著煙斗,在翻閱一份瑞士報紙上關於英軍在阿比西尼亞①和北非對義大利作戰中的捷報,總算是一片昏暗中出現的一線微弱的曙光。在這裡,中立國家的報紙是輕易看不到的。葡萄牙報攤上賣的儘是些義大利法西斯和德國納粹的報刊,此外,就是維希②法國出版的幾份空洞貧乏、卑躬屈節得令人作嘔的期刊。英美出版物連影子也不見了。這就象晴雨計那樣清楚地標明戰事進行的情況——至少在葡萄牙統治者的判斷中是如此。一年以前,在里斯本的報攤上,雙方的報紙都買得到。

①法國城名。是當時法國傀儡政府所在地。

②即現在的衣索比亞。

「斯魯特先生!萊斯里•斯魯特先生!」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隨著旅館的一名雙頰微紅的小僮僕走到靠近接待處櫃檯的電話機那裡。

「喂,是萊斯里嗎?我是奔奇。海濱那老地方怎麼樣呀?」

小奔克爾•溫德爾•澤爾斯頓和斯魯特在外事學校同過學。如今他在美國駐里斯本公使館裡當二等秘書。

「奔奇,這裡沒意思透啦。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大事。」聽起來澤爾斯頓象是很開心。「只不過我想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一個叫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姑娘。」

「對,我提過。她怎麼啦?」

「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姑娘正坐在我辦公桌的對面。」

「誰?娜塔麗嗎?」

「想同她談談嗎?她一聽我說你在這裡,就跳到一尺來高。」

「當然想啦。」

娜塔麗笑著接過電話。斯魯特聽到那熟稔悅耳的聲音,心怦怦直跳。「喂,斯魯特,」她說。

「娜塔麗,真是萬萬想不到啊!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麼你呢?」娜塔麗說。「我同你一樣想不到。你怎麼不呆在莫斯科呀?」

「我在華盛頓耽擱了,然後又在這兒卡住啦。埃倫也跟你一道在這裡嗎?」

「他在這裡可就好啦。他眼下在錫耶納。」

「怎麼?你們還沒準備回美國嗎?」

娜塔麗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也準備也沒準備。萊斯里,趁你在這兒的時候,我能見你一下嗎?」

「當然!那太好啦!馬上!我進城到使館來。」

「等等。你住在皇宮飯店,對嗎?我出來找你吧,我寧願那樣。」

奔奇•澤爾斯頓又接過電話。「喂,萊斯里,我把她送上公共汽車,半個來鐘頭左右她就到了。如果可以的話,五點鐘我也到皇宮飯店來跟你們碰頭。」

她仍然喜歡戴那種深色的大帽子。他隔著公共汽車滿是塵土的窗戶看到娜塔麗,她正擠在下車的乘客當中,沿著車廂中間的通道往外移動。娜塔麗朝他跑過來,摟住他,吻他的臉頰。「嘿,我快凍成冰人兒啦。我本可以穿我那件舊海狸大衣來,可是誰會料到里斯本這麼冷,又不見一點兒陽光!噝,海邊這裡更冷,是不是?」風颳得她的帽子直擺動,她用手按住帽子。「我來打量打量你。呃,沒變樣兒!如果有什麼變化,就是看得出你歇過來啦。」

這些話她說得很快。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神態異常亢奮。舊日的那股魅力又作起祟來。自從他跟娜塔麗分手以後,幾個月以來他又跟堪薩斯州的一個叫娜拉•傑米遜的姑娘搞起戀愛來。娜拉和這個姑娘一樣,也是高個子,深褐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可是除了這些之外,她們倆就象一個是雌鹿、一個是山貓那樣不一樣。娜拉性子溫和,多情;論聰明——已經給一位參議員當了三年秘書;論容貌——她在華盛頓一個半職業性劇團里扮過主角。她父親搞農業,很有錢。她開著一輛頂篷能摺疊的別克牌汽車。她真是個意外發現。斯魯特在認真考慮從莫斯科回來以後跟她結婚。娜拉也十分崇拜他。而且比娜塔麗•傑斯特羅長得漂亮,也容易對付多了。可是這個戴大帽子的猶太姑娘摟住他,嘴唇在他臉上蹭來蹭去。他感到以前嘗過的她那熱戀的回憶象把尖刀似的插過來,娜塔麗的情網又朝他圍上來了。

他說:「呃,你曉得我是多麼愛慕你。可是看起來你確實有些憔悴。」

「我怎麼能不憔悴呢?這一路上我可受大罪啦。咱們找個避風的地方吧。皇宮飯店在哪兒?我到過伊什圖裡爾兩趟,可是我認不得路。」

他挽著娜塔麗的胳膊,一邊走路一邊對她說:「離這兒不遠。告訴我怎麼回事吧!埃倫怎麼沒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拜倫明天坐潛艇到達。」他驚訝得停住了腳步。她抬頭望了他一眼,摟了摟他的胳膊,然後笑了。她臉上煥發著快樂。「是呀,因此我才在這兒呢。」

「他念完那個學校了嗎?」

「聽起來你似乎有點兒驚奇。」

「我原以為他會覺得太吃力的。」

「他總算勉強過了關。這是他頭一回的遠程巡戈。他那隻潛艇要在這裡停靠,只呆幾天。我估計你一定以為我是個糊塗蟲,可這是他寫信叫我到這兒來和他相會的。所以我就來了。」

「乖乖,無論你幹什麼我都不會感到吃驚。我還不就是三九年八月你到華沙去見過的那個男人。」

她笑著又夾了夾他的胳膊。「不錯,那回後來還變成了一次不尋常的旅行。天哪,這兒可真冷。這些棕櫚居然也不枯黃死掉,這倒是個奇蹟。你曉得,我以前到里斯本來過兩回。斯魯特,每次我都是狼狽不堪。在這兒感到愉快倒是很奇怪的事。」

他向娜塔麗問起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她說,國務卿辦公室那封信的效力似乎越來越小。他們發現傑斯特羅的護照過了期,從而使他取得的美國國籍也成了問題,這樣就使他的情況不明確起來。那位駐佛羅倫薩的年輕領事凡•維那克曾為這件事白白奔走了差不多一個月,他答應採取行動,可是一直也沒想出辦法來。後來他病倒了,去法國治療。一晃幾個星期又過去了。現在凡•維那克正和國務院通信,研究怎樣處理他這個問題。她曾從他那裡得到諾言,一定千方百計把事情辦成。她說,最糟糕的是,現在看來這只不過又多暴露一點官場習氣,埃倫本人其實並不急於離開他的別墅。每次往下拖延他都似乎額首稱慶,儘管他也照例表示一番不耐煩。就是這一點使娜塔麗束手無策。他不肯力爭,不肯對領事施加壓力促使問題得到解決,卻從容不迫地寫他那本關於君士坦丁的書,保持他所有的日程和習慣:在檸檬房裡喝咖啡,黃昏時散步,天不亮起床,圍條毯子坐在露台上觀賞日出。他相信英國戰役已經決定了戰爭的勝負,希特勒叫了牌,而且輸了。不久,和平就會通過談判出現。

「我揣摩這次回義大利畢竟是失策,」她走進旅館時說。

「有我在他身邊,再舒服沒有了,因而他也就一步也不想挪動了。」

斯魯特說:「我認為你這次回義大利是對的。他的處境比他意識到的要危險,所以需要有人使勁推他一下。也許咱們兩個人合起來就能把他推出險境。」

「可你正要去莫斯科呀。」

「我路途上可以有三十天,我剛用去十天。也許我可以陪你回羅馬。那邊大使館裡我有幾個熟人。」

「那可太好啦!」娜塔麗在有柱子的旅館休息室中間停下腳步。「酒吧間在哪兒?」

「在盡那頭,又暗又有啤酒味。那裡簡直成了德國秘密警察的總部了。怎麼,你想喝杯酒嗎?」

「萊斯里,我倒寧願喝杯茶,」她的神態閃閃爍爍得出奇。

「我從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我剛才就想知道酒吧間在哪兒啦。」

他把她領到一間窄長的旅客公用房間。這裡,在沙發和扶手椅上,坐滿了喝茶或者喝雞尾酒的人們。進了煙霧騰騰的房間,他們跟在侍者頭兒後邊走,聽到人們用各種語言談著話,其中最普遍的是德語,只有一小簇人在說英語。

「這簡直成了國際聯盟啦,」當侍者頭兒弓著身子把他們讓到一個擺著一張沙發、兩把椅子的昏暗角落時,娜塔麗說。

「只不過不少人看來象是猶太人。」

「他們中間許多人正是猶太人,」斯魯特惆悵地說,「太多啦。」

娜塔麗喝著茶,一口氣吃了整整一盤糖糕。「我不該這麼吃,可是我真餓壞啦。我已經胖成一幢房子了。在別墅住上半年,我添了十磅。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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