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娜塔麗 第十四章

四天以後,娜塔麗一清早飛奔到使館後院找拜倫,跑得連頭髮和裙子都飄舞起來。他正在後院銷毀空白護照和一疊疊簽證申請書。使館有幾百張這種栗色護照,此刻都緩緩化作煙塵。這些東西一旦落到德國人手裡,他們就會利用它派遣間諜和破壞分子潛入美國。成堆的簽證申請書因為足以證明猶太人身分,也排在銷毀名單的最前列。申請書上常常別著美元,拜倫原來打算翻閱一下,現在可顧不上了。他的任務就是儘快把這些東西都燒成灰,連自己在燒鈔票也毫不在乎。

「快。快跟我走。」娜塔麗喜氣洋洋地說。

「上哪兒去?」

「你就來吧。」

前門口停著一輛有司機駕駛的黑色轎車,斯魯特坐在一個皮膚紅潤、頭髮灰白的胖子身邊。「喂,這兒,拜倫!」斯魯特的聲音也顯得特別高興。「這位是瑞典大使。大使,拜倫•亨利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帶他一道去也許好一點。您覺得怎麼樣?」

大使用乾淨的小手擦了擦蒜頭鼻子,精明地朝拜倫打量一下。「好極啦。的確好極啦,也許他還能做點筆記。」

「我也這麼想。上來吧。拜倫。」

即使給斯魯特輸了血,他的臉色也不會更好了。拜倫一小時前剛跟他交談過,那時候他還跟平常一樣,臉色灰白,脾氣固執,意氣消沉。他整天在大使館裡愁眉苦臉,不斷地吃藥,簡短地回答別人的問話,一連好幾個小時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自從旁邊一座樓房中了一顆炮彈、炸死了十個波蘭人以後,斯魯特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拜倫猜測,因為責任重大,把這位代辦壓垮了。可是此刻,他臉上有了血色,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就連他煙斗里冒出的一縷藍煙也顯得很輕快。當拜倫坐到汽車后座上的時候,娜塔麗突然對大使說:「我能去嗎?我總是跟拜倫一道出去的。」

斯魯特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大使懷著男性的興趣,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娜塔麗穿一件綠色綢衣,套著一件粉紅色舊羊毛衫,這身衣服是她未加思索隨手從箱子里抓出來的。這身打扮使她顯得俗不可耐,但富於誘惑力。「可是,親愛的,您不害怕嗎?」

「怕什麼?」

「怕炮聲。我們去勘察一條安全撤退的路線。」大使的英語說得很慢,但說得很好。他把一隻粉紅色的小手放在打開的車窗口,不管圍城不圍城,他的指甲總是修得閃閃發光。

「我們很可能到離前線很近的地方。」

「我聽過炮聲。」

大使朝拜倫微微一笑。「怎麼樣,讓您的朋友跟我們一道去嗎?」他一邊說,一邊讓出地方給她坐。斯魯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不耐煩地嚼著他的煙斗。

汽車一顛一簸、彎彎曲曲地向河邊駛去。華沙在過去四天中受了很大破壞。一股強勁的風吹散了硝煙,柔媚的朝陽使街道上呈現出一種帶諷刺意味的太平景象。但是,到處都可以看到被破壞的建築物。成千扇窗被炸掉了,窗口暫時釘上淡黃色的膠合板。華沙城只剩下一片硝煙,到處是水泥屋架和黃色的膠合板。人行道、排水溝都被破壞,彈坑累累,主要交叉路口都設置著坦克陷阱和防禦工事。在這些交叉路口上,都有神經緊張的士兵,惡狠狠地瞪著眼睛,舉著機槍,手指扣住扳機,攔阻汽車。周圍還能看到一些其他的人。遠處響著隆隆的炮聲。每當士兵放下槍,准許他們通過的時候,斯魯特總是哈哈大笑。

「我簡直不能相信,」汽車駛到維斯杜拉河上一座擠滿汽車、卡車和自行車的石橋的時候,他這樣說。「這一切都還依然存在。德國人不是已經炮轟整整兩個星期了嗎?」

「是啊,你知道,他們的破壞力並不象宣傳的那麼厲害,」瑞典大使說。「打的也不是那麼准。」

汽車駛上架在褐色的寬闊河面上的石橋。橋下,河水在華沙和東郊布拉赫(那兒是一片矮房和綠林)之間靜靜地奔流。他們背後,華沙城映著硝煙瀰漫的藍天,沐浴著陽光,遠遠看來,越發顯得安然無恙;這座宏偉的京都,有寬闊的馬路、巴洛克式大教堂圓屋頂、高聳入雲的工廠煙囪和許多濃煙滾滾的黑色煙柱,看起來簡直象太平時代一座工業城市裡繁忙的一天,只是有些地方冒出滾滾的黃色火焰,地平線上閃耀著象夏天閃電一般的火光,以及從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幾輛載著士兵的公共汽車從汽車旁邊駛過,士兵們在車上唱歌,開玩笑,有的還朝娜塔麗招手,沖著她叫喊。也有許多士兵騎著自行車向同一方向賓士。

「他們都上哪兒去?」娜塔麗說。

「當然是上前線,」大使說。「這可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啊。他們離開炮位,回家吃一頓午餐或晚餐,或者跟老婆睡一覺,然後再搭公共汽車返回前線打德國人。內戰時期我在馬德里,當時馬德里就是這樣。」

「我們得走多遠?」斯魯特說。在河上,從布拉赫傳來的炮聲更響了。

大使噘起嘴唇。「我說不上來。我們得找到校園前邊有一隻石鵝的校舍,過了路邊一個神龕以後大概還有一百碼。」

過河以後,他們看到一片廢墟。一路都是頹垣殘壁、被燒毀的樹木和倒下的樹桿。狹窄的柏油公路遭到炮火嚴重破壞,他們不得不經常繞到土路上行車。當轎車沿土路行駛的時候,隱蔽在樹林里的一門波蘭重炮突然轟地一聲打響了。司機一閃車,從一棵樹旁邊擦過去,車裡的人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我的天!」斯魯特說。汽車穩定了一下,順著布拉赫一片綠樹成蔭的平原駛去。他們經過一所房子,屋頂正熊熊燃燒,全家人都站在外邊沮喪地觀看著。每隔兩三分鐘他們周圍就響起很強烈的爆炸聲。有時他們能看到樹林里炮口噴出的火焰,但是看不見炮身。有時他們看到波蘭炮手在樹林里緊張活動。這一切至少使拜倫感到新鮮、興奮,而且他們似乎在非常安全的情況下欣賞戰場的風光,只是為了避開彈坑,汽車才不得不在雜草叢生的地路上顛簸。可是,突然一顆德國炮彈嗖——地一聲飛過來,轟隆一聲在汽車附近爆炸,被掀起的泥塊簌簌地落到汽車頂上。斯魯特說:「啊呀,老天爺!我們現在可是在前線了!」

「是啊,拐過彎去大概就是學校,」大使說。但是,轉過彎以後,他們只看見一個骯髒的院子,周圍是四所木屋,幾頭豬被炮聲驚動,在院子里亂竄。再往前,筆直的柏油路繼續通向茂密的樹林,硝煙瀰漫,擋住了視線。斯魯特說:「請停車。」

大使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發紅的手擦了擦鼻子,讓司機停車。汽車在路邊停下。

「我簡直不相信,」斯魯特用拳頭攥住煙斗,做了個手勢說。「我們現在真是象你說的,在炮兵陣地。你能斷定我們沒走錯路,這會兒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嗎?」大使噘起嘴。「我相信我們現在離開石橋頂多三英里路。」斯魯特一陣哈哈大笑,猛地用煙斗捅了捅娜塔麗和拜倫。

「我可要對這兩個年青人負責。我不能讓他們冒這種危險。」

兩輛滿載著士兵的破舊公共汽車隆隆駛過,車頭還掛著行駛線路的號標牌,車身兩邊都貼著褪了色的電影廣告。士兵們都在唱歌,有幾個從窗口向停著的轎車揮手,用波蘭語講俏皮話。

「我們肯定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大使說。

「但是,我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兩位公民送回華沙,」斯魯特說。「對不起,咱們誤會了。」

娜塔麗大聲說:「可是為什麼?沒有任何理由要送我們回去。我好得很呢。」

「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大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眉毛說。

「大概不到一小時就要停火。我們一回去,我就得立刻召集我的那批人。」

「我也要召集。但是,中立國人員安全通過火線反正是由波蘭和德國作出保證的。」大使看了看錶。「拉科斯基上校要求我們預先察看路線。我看最好還是繼續往前走吧。」轟,轟,又是兩發重型炮彈在樹林里爆炸,一發落在左邊,一發落在右邊。司機開始發動汽車。

「等一等!」司機扭過頭來,斯魯特面色煞白,嘴唇直發顫。「大使,我要求您至少先把我們送回橋邊。在橋上我們也許能截到一輛卡車或公共汽車。」

「可是,親愛的先生,您也得察看路線呀。我們的人員以後很可能會在樹林里走散。」

拜倫覺得心裡直作嘔。儘管大使的態度很有禮貌,但也遮蓋不住發生的這一切,斯魯特是代表美國的。拜倫於是說:「萊斯里,你說得非常對,應該讓娜塔麗避一避。這樣吧,你護送她到木屋那邊等我們,好不好?我可以跟大使去探路。」大使立刻高興地說:「這主意太好了!我們去一趟,我看,十分鐘或一刻鐘就能回來。」

斯魯鬥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吧,娜塔麗。大使,我們

在有綠色窗檔的那所小屋裡等你們。我看見窗口有一個婦女。」

娜塔麗卻坐著不動,看看斯身特,又看看大使,嘴角露出不快的表情。最後大使操著生硬的歐洲口音對她說:「親愛的,請您照我們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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