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娜塔麗 第十一章

飛機掃射的時候,拜倫正在路旁換輪胎。他和娜塔麗已經出了克拉科夫,正乘著這輛到處是銹的菲亞特出租汽車向華沙行駛,同行的還有班瑞爾•傑斯特羅、新婚夫婦、留鬍子的小司機和他那胖得發蠢的妻子。

德國人入侵的早上,克拉科夫有幾處地方著火,硝煙瀰漫。但德機的第一次轟炸,並沒使這座雅緻的城鎮遭到太大的破壞。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驅車繞來繞去,找尋出路。因此,拜倫和娜塔麗雖然匆匆忙忙,但也好好地把城中著名的教堂和城堡以及那個象威尼斯聖馬克廣場一樣宏偉的古老廣場欣賞了一番。老百姓們並不驚慌,因為德國人離這兒還有五十多英里遠。街上,人們仍然興緻勃勃地熙來攘往,火車站上擠滿了人。班瑞爾•傑斯特羅總算弄到了兩張去華沙的車票,不管他怎麼勸說,拜倫和娜塔麗都不肯拿這兩張票,他只好把自己的妻子和十二歲的女兒送上了車,然後他又熟練地把他們從一個營業所帶到另一個營業所,穿過一些小巷和平時不用的大門,想法子把他們平安地送走。他好象誰都認識,而且很自信地辦這件事,即便這樣,他還是沒能把拜倫和娜塔麗送出去。空中交通已經停止。羅馬尼亞邊境宣布關閉。往東到俄國、往北到華沙的火車,仍然沒有一定開車的時間,人們扒在火車窗口,或者吊在火車頭上。再有就是走公路。

留鬍子的出租汽車司機揚克爾和他妻子是班瑞爾的窮親戚,他們哪兒都願意去。班瑞爾設法給他弄到一個官方證件,免得汽車被徵用,但是揚克爾不相信這樣的證件能用多久。他妻子堅持先把車開到她家,把所有的食品、鋪蓋、廚房用具都打點在一起,用繩子捆在汽車頂上。班瑞爾考慮,這兩個美國人最好還是先到華沙的使館去,那兒離此地有三百公里,要比冒險衝到邊境去遇上德國軍隊強。因此這臨時湊成的一伙人就出發了:七個人擠在一輛生了銹的舊菲亞特里,車頂上床墊子啪噠啪噠地拍動,幾個銅鍋有節奏地叮噹作響。

夜間他們停在一個鎮上,那裡傑斯特羅有幾個熟悉的猶太人。他們飽餐一頓,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黎明時又上了路。他們前面這條狹窄的柏油路上,擠滿了步行的人和馬車,馬車上裝滿了孩子、傢具和呱呱亂叫的鵝,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一些農民趕著馱了家當的驢子或幾頭哞哞叫著的母牛。行軍的兵士們不時把這輛汽車逼到路邊。一隊騎兵開過,他們都騎著高大的花斑馬。風塵僕僕的騎士們一邊行進,一邊聊天;他們都是些身材魁偉的漢子,鋼盔和馬刀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他們大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一邊用手捻著鬍子,以那種好脾氣的輕蔑目光瞟著散亂的難民。一連步兵唱著歌走了過去。儘管爬上了頭頂的太陽火辣辣的,但是這麼個晴朗的天氣再加上成熟的玉米的芳香,使得這些趕路的人感到挺舒服。在這條穿過黃橙橙莊稼地的又長又黑的大路上還看不到什麼戰鬥部隊的時候,一架孤零零的飛機突然從天空俯衝下來,沿著這條大路低飛,發出了噠噠、噠噠的猛烈響聲。這架飛機飛得很低,拜倫都能看清上面的號碼、黑十字、a字和固定的粗笨的輪子。子彈打到人身上、馬身上和車上的傢具什物及孩子們的身上。拜倫覺得一隻耳朵熱辣辣地刺痛,不知不覺地晃了幾晃,就摔倒在地上。

他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睜開眼睛,坐起來。衣服上的血嚇了他一跳——都是大滴鮮紅的血跡;他覺得有種熱乎乎的東西滴到臉上。娜塔麗正跪在他身旁,用一塊濕透的紅手絹擦他的頭,他記起了飛機的事。路對面,那個哭著的小姑娘抱著一個男人的腿,眼睛盯著一個躺在路上的女人。她一邊抽抽噎噎地哭,一邊反覆地喊著幾句波蘭話。那個男人是個淡色頭髮的波蘭人,赤著一雙腳,衣衫襤褸,他用手撫摩著孩子的頭。

「那是什麼意思,她說的什麼?」

「不要緊吧,拜倫?你覺得怎麼樣?」

「有點暈。那個女孩兒在說什麼?」

娜塔麗看起來有點怪,她的鼻子好象又細又長,頭髮蓬亂,臉色發青而且滿是灰塵,唇膏已經蹭掉了,額頭上還沾著拜倫的一點兒血。「我不知道,她發瘋了。」

班瑞爾站在娜塔麗身旁,捋著鬍子。他用法文說:「她不停地說,『媽媽多麼難看。』」

拜倫站起身來,一隻手撐著汽車發熱的擋泥板,兩個膝頭使不上一點勁兒。他說:「我覺得沒事兒了。傷口怎麼樣?」

娜塔麗說:「我說不好,你的頭髮太厚了,可是流了不少血。最好把你送到醫院去,縫幾針。」

司機也急忙把剛換的輪子上的螺釘擰緊,沖著拜倫笑了笑,汗珠從他蒼白的鼻子和額頭上滾到鬍子上。他妻子和那對新婚夫婦站在汽車的影子里,神色驚慌,眼睛望著天空、大路和那哭叫的小姑娘。一路上,許多受傷的馬抬起後腿跳著、嘶叫著,翻倒的大車上摔出來的家禽被大嚷大叫的孩子們追得慌慌張張地亂跑。人們彎著身子照護受傷的人或是把他們抬到車上,激動地用波蘭語呼喊著。晴朗的天空中,灼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

拜倫搖搖晃晃地向那個哭叫的小女孩走去,娜塔麗和傑斯特羅跟在後面。孩子的母親仰面躺在地上,一顆子彈正打中她的臉,她那雙一動不動的眼睛倒絲毫沒受傷,所以這個鮮紅的大窟窿看起來就格外嚇人。班瑞爾和那位父親交談,這個男人的面孔憨厚而柔和,長了一把濃密的黃鬍子。他聳聳肩膀,把小女兒摟得緊緊的。揚克爾的妻子走過來,拿給孩子一個紅蘋果,小傢伙立即不哭了,她接過蘋果就啃起來。那個男人在死去的妻子身邊坐下,盤起那雙赤裸著的臟腳,開始喃喃自語,在身上畫著十字,一雙鞋還掛在他的脖子上。拜倫頭暈得厲害,娜塔麗扶他上了汽車。他們繼續前進。傑斯特羅說,三英里遠的地方有個不小的城鎮,到那兒後他們可以把路上有人受傷的事告訴當局。新娘子脫掉了結婚禮服之後,就成了一個戴著深度眼鏡、滿臉雀斑的小姑娘,她哭起來,推開那個面無血色的丈夫,把臉埋到司機妻子的懷裡,整整哭了一路,直哭到城裡。

這座城鎮沒遭到破壞,教堂旁邊那座用紅磚建造的醫院安靜並且蔭涼。聽完傑斯特羅的敘述之後,幾個護士和修女就坐上一輛卡車出發了。拜倫被帶進一個粉刷得很白的房間,屋裡滿是外科設備和嗡嗡叫的蒼蠅。一個穿白外套和帶補丁帆布褲子的胖醫生給他縫合了頭上的傷口,剃掉他傷口周圍的頭髮比挨這幾針還難受。他出來的時候,勸娜塔麗也去把膝蓋包紮一下,因為她又瘸了。

「哦,去他的吧,」娜塔麗說,「走吧,揚克爾說咱們今晚還能趕到華沙,到那兒我再包紮。」

因為醫生給他吃了一匙止痛藥,再加上疲倦和驚嚇,拜倫打起盹來。他醒過來時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紅磚建造的車站附近一個寬闊的鵝卵石廣場上,兩個手持來福槍的士兵截住了這輛汽車。車站和一列貨車都著了火,火苗和黑煙從窗口滾出來。廣場附近的幾幢建築物都炸成了瓦礫,或是遭到了毀壞。有兩幢房子在燃燒。人們聚集在商店周圍往外遞商品,把東西運走。拜倫意識到這是在搶劫,不免大吃一驚。廣

場的另一邊,人們正從馬拉的救火車上往著火的車站壓水(這種救火車拜倫只是在過去的無聲影片里見過),一大群人在旁邊觀看,就象在和平時期瞧熱鬧一樣。

「怎麼回事兒?」拜倫問。

兩個士兵中間,那個金色頭髮、紅紅的方臉上長著小膿瘡的大個子年輕人走到司機的窗口。士兵、揚克爾、傑斯特羅三個人用波蘭話談起來。這個兵一直帶著一種特別讓人不舒服的柔和表情微笑著,就象他是在對幾個他不喜歡的孩子說話似的。他那位骨瘦如柴的同伴走過來,隔著黃玻璃瞧著他們,一邊抽煙,一邊不停地咳嗽。他對那個大個子談起話來,好多次都管他叫卡西米爾。這時候拜倫才懂得,zhid就是波蘭語的「猶太人」,在他們的談話里zhid常常出現。卡西米爾又對司機講起來,有一回,他還把手伸進來摸了摸司機的鬍子,然後又猛地拉一下,顯然是因為司機的答話惹火了他。

傑斯特羅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嘀咕了幾句,瞥了拜倫一眼。

「他說什麼?」拜倫問。

娜塔麗低聲說:「他說,波蘭人有好有壞,這些個波蘭人壞。」卡西米爾拿槍比畫了一下,命令所有人下車。傑斯特羅對拜倫說:「他們要我們的車。」

拜倫頭痛得要命;一顆子彈劃破了他的耳朵,那塊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一跳一跳,比頭上針縫的傷口還疼;另外,這兩天來盡吃剩東西,喝髒水,所以覺得身上隱隱地抽痛;而他剛才吃的葯還在起麻醉作用;他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我試著和那個紅臉傢伙談談,他好象是負責的。」他說著就下了車。

「喂,」他朝那兩個士兵走過去,「我是美國海軍軍官,現

在正回華沙的使館去,他們在那兒等著我。這個美國姑娘——」他指了指娜塔麗說——「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是拜訪她的家屬來了。這些都是她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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