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審我，而是想殺我，對么？」我忽然開口問維蒂斯。
女孩的臉上，果然露出了一絲驚怯。
她支走同伴，肯定不是為了盤問我什麼。
她剛才說的話，遠比她問的話多。要審我的話，該是光之射手高炎自己來的！不管維蒂斯的同伴多麼聽她的話，她還只是一個孩子。高炎不會准她獨斷大事的！
「你瞞著師父是么？你現在還沒有把我帶來的情況告訴高炎是么？！」我焦慮起來。
「我幹嘛要瞞師父？師父現在根本就不在——」維蒂斯話剛出口，卻馬上顯得後悔的樣子。
高炎不在……而且，維蒂斯甚至向她的同伴也隱瞞了這件事情？……那兩個男孩原先答應帶我進來的時候，並沒有太多猶豫，他們並不知道，高炎目前不在這裡吧？
現在，師父不在，夥伴不在，這個滿懷仇恨的女孩想做的事情，我不用猜、也直接感受得到。
「是！如果師父在，他不會讓我手沾血腥！可這十一年裡，我一直希望有這樣的機會！」維蒂斯說，「我已經是一個戰士，高炎師父不該還當我是小孩子！」
彷彿有一股寒意侵入了我的脊柱，可我被鎖鏈縛定的身子，卻絲毫不能動轉……看來，我是見不到光之射手了，我僥倖躲過了那許多災劫，最後卻被這個意氣用事的女孩子生生擋住……
可是，落到這樣田地，我又見高炎做什麼？
我一點也不抱怨維蒂斯，恰恰相反，聽過她的故事，我已經不再懷疑了——我是真心期待她將為我做的事情呢……
「維蒂斯，那你還在遲疑什麼？！」剛才你對我說了那麼多的「故事」，你不就是一直想說服自己么？你既然覺得你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你怎麼還不下決心？
女孩子的臉色已經變了，她雖然有仇恨，但她還沒有真的學會殺戮……
「如果你沒勇氣使用武器，用魔法好啦。」光明魔法，不正是死靈的剋星么……讓我徹徹底底了結！
我的反應又讓這個女孩感到了驚惶吧……維蒂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你瘋了？還是你在嘲弄我？！……你，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我沒有勇氣么？！」
「——好，我會讓你如願！」
維蒂斯合上了眼帘，她彷彿也在花費極大的氣力，讓自己紛亂的情緒重歸冷靜：「惡魔，在我消滅你之前，你還有最後的機會留下遺言！」
女孩子已經做好了念頌口訣的準備，我知道，在一舉手之間，我的殘軀或者就將化為齏粉，化作灰塵。可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已經千百次詛咒我的神衹千萬次詛咒那個宿命……現在夠了，都夠了。屈辱已經到頭，再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了。
維蒂斯，如果可以拜託的話，請轉告你的師父……不要無視我帶來的軍情，儘快派人去偵察溿嵐澤，取得確實的消息，這對光之射手並無壞處。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維蒂斯忍不住問，「你以為，你會成為一個烈士么？」
「不，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死靈。」我輕輕地說。
※※※
維蒂斯沉默了很久，我知道她在猶豫。可她不能一直這樣等下去的，我也不能……
我越來越感到昏聵，焦渴和疲憊正在以一種莫名地沉重向我襲來。我這才想起，自從和阮達爾到達溿嵐澤，自從度過那個唯一的安靜夜晚……自從我受到致命重創之後……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我絕少休息，甚至水米未進。
我原以為，或許死靈象傳說中那樣絕不會疲憊的。死亡之後的第一次疲憊就這樣突然地向我襲來，讓我措手不及。在我不堪回首的流亡日子裡，我並非沒有遭受過同樣的痛苦，但那時的我，至少還有求生的信念相伴。
可現在的我，卻沒有同樣的力量面對困境了。
「水……如果你現在不殺我，請先給我水。」我只有呻吟，我實在已經不能忍耐。維蒂斯，難道你就不能讓我走得輕鬆點么……
「不。」維蒂斯搖了搖頭，「不是的，你需要的不是這個……」
一點腥甜忽然滴在了我的嘴唇上，維蒂斯？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你是真的不明白么？你需要的，只是活人的血。」維蒂斯幽幽地說道，「我說了，你同她很象，她就是因為這個，害死了我的爺爺。」
那鮮紅的血從女孩的手指間滲落下來，我發現我乾枯的嘴唇正勉強地張開。甜的，維蒂斯的血，竟然是那樣芳香甜美。焦渴已經讓我墮落的味覺變得貪婪……可，我怎能這樣！……
「喔……」我驚叫起來，硬生生側過頭去。維蒂斯的手並沒有收回，那香甜的血液，便一點一滴地落在了我的臉頰上。
「你在做什麼，維蒂斯？」莫名地駭異，正讓我全身顫抖。
「你不要誤會。」維蒂斯凄然一笑，「爺爺……有爺爺的教訓，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我只是要讓你原形畢露！」維蒂斯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更硬，「我不想殺人，我只想降妖除魔！」
我明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已經淪為死靈的我，至今卻還殘留著對於「人性」的留戀。我為此而矛盾著，維蒂斯、還有她那可憐的爺爺，是不是也為此而矛盾不已？
「很可惜，那一點良心，是靠不住的東西！」維蒂斯沉痛地說，「或許，她也曾經同爺爺一樣相信，那一切能夠改變……」
可只要這一點點血，就足夠讓死靈回覆它的兇殘本色。
「我要讓你覺悟！」維蒂斯的眼睛中已經淚光盈然。「如果爺爺那樣能夠成功，我又何必殺你？！」
維蒂斯沒有錯……我沒法拒絕那本能，沒法否認那誘惑我的血腥味。已經墮落的我，幹嘛還要自欺欺人？
我用舌尖接受了那淌落的血滴，我感到我的整個咽喉忽然有如炭火燃燒……
這將是我最後的清醒。在維蒂斯殺我之前，蘭若已將不復存在。
朦朧之間，我彷彿聽見了金屬摩擦的聲音。在那已經燒殘了的燭影中，一道劍光突然霍地向我飛撞過來！
※※※
劍……那是海莉的魔劍驀然從幽暗的地面上躍起！
我束手待斃，可魔劍只是從我身軀間划過，它銳不可當的鋒芒只是把束縛我的鎖鏈削得寸寸斷開。
維蒂斯？——可女孩子此刻的神情竟然比我更加驚愕，魔劍的突然發作，看來並不是她的意願？！
怎麼回事？……我想要自己冷靜，可這一刻的我整個身子如同焚燒！維蒂斯的血從咽喉流進了我的身體，如同滾水澆進雪團一般，甚至我的靈魂都要被融化了……
「你？垂死掙扎！？」維蒂斯迅速從慌亂中回過神來，那一道強光又在我眼前掠起！
但這一次，光明魔法的打擊沒有讓我倒下。是驚慌的維蒂斯沒能充分發揮咒語的威力嗎？我來不及思想，事實上，我已經不能思想……
我感到自己如同野獸一般迅捷地撲向了那個女孩，我同維蒂斯一齊滾倒在地，我的前額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更多的腥甜分明湧入了我的口中。當我清楚自己的舉措之時，我已經不能拒絕……
我機械地吮吸著、吞晏著，我的目光已經模糊，要命的是，我仍然維持著那三分的清醒。我依稀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可我竟然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任憑那個「本能」繼續下去……
直到我的視線完全灰暗，直到天旋地轉……我能感到一個軀體在我身邊仆倒，我能感到她已經完全失去了呼吸……
燭火已經燒盡，我凄惶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出路。我聽到了門鎖打開的聲音，於是我甩開一切奪路而出。
逃，可我往哪裡逃去啊……
眼前不時有人影晃動，可我只有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我不知道一旦自己停下來，會是怎樣下場。我是害怕面對維蒂斯的同伴，害怕面對「光之射手」高炎，還是害怕面對這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我清清楚楚地欣賞著自己的墮落，墮落得毫無借口。那個本能方才已經完全征服了我，我已經敗了一次，今後我只有敗得更加徹底……因為犯過罪的我，再不會有力量對抗這墮落了……
光之射手的基地，竟然是一片規模不小的營盤？！我沒命地飛奔著，無暇細看那縱橫交錯的牆柵門徑，星星點點的燈燭篝火，不斷從我身邊擦過——我只是有些詫異，自己這樣莽撞地走法，早已驚動了這裡不少人，可是——我竟然沒有被攔住、擒住？！
直到一泓寬闊的池水擋住了我的腳步。這或許就是光之射手營盤外的護河吧……我嘆了口氣，我被維蒂斯她們押進來的時候，耀眼的魔法強光令我不能觀察周圍環境——可我還記得，曾經有弔橋起落的聲音。現在，歸路是斷絕的。
我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他們終於來了，雖然他們剛才的反應遲鈍得讓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