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拜倫與娜塔麗 第四十四章

她躍身投入他的懷抱。拴在鏈條上的皮包敲中她的臀部。重重的敲擊,緊緊的擁抱,她嘴上的熱烈而急切的親吻,幾乎全都沒被感覺到,因為她已是靈魂出竅,眼神迷亂。

「小兒子在哪兒?」拜倫問她。

她緊緊捏住他的手,說不出一句話來,象是要把她的驚喜交集的愛情全部集中到她緊攥著的掌握中去。她拖著他繞過餐室外面陰暗的走廊,轉了幾個彎。這套住房的裡屋正在鬧翻了天:這是一間大卧室,男孩子們笑著嚷著追逐小姑娘,姑娘們厲聲尖叫著四處躲藏。一個小女孩坐在床上,抱著一個穿乾淨藍水手衫的小孩。

「那兒。他就是你兒子。」

從餐室里傳來眾口一聲的合唱:小小山羊做小販,寶寶也干這行當。

葡萄乾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寶寶。

拜倫站著目不轉睛地看那嬰孩。孩子們看見了他,便都站著不跑了,他們的喧鬧也安靜下來。娜塔麗使勁克制住自己,才沒哭出來,只問了一聲:「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他很象我。」

「上帝,瞧你說的!他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小塑像。」

「我抱他起來他會害怕嗎?」

「試試看!」

拜倫穿過靜悄悄的孩子們,走向那嬰兒,把他抱了起來。「喂,孩子。我是你爹。」

鬆手交出小孩的那姑娘皺起眉頭,因為聽不懂英語。路易斯瞧瞧媽媽,又瞧瞧爸爸,把兩隻小手放在拜倫的腮幫上。

「他是個沉小子,」拜倫說。「你是用什麼東西喂他的?」

「我跟你說了你會不相信。章魚。鷗鳥。什麼都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睛裡湧出來的淚珠兒,他用手指背去揩拭她的面頰,她方才感覺到又濕又滑。「他已經是個走天下的人了,你知道。吃下肚的山羊奶和乾酪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拜倫,你歡喜他嗎?」

「他是個棒小子,」拜倫說。

別的孩子們都在看著,都在聽著,沒人交頭接耳,也沒人露出笑容,一張張小臉都是神情嚴肅而充滿好奇。娜塔麗彷彿也看得見他們睜得大大的一本正經的小眼睛裡所見到的拜倫:一個身材高大、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基督教徒,面容剛強,一身外國服裝,還有一個皮袋子用鏈條拴在手腕上;他的外貌和言語都不屬於他們本族人,但卻儼然是一副做爸爸的神氣,把一個他們自己人抱在手裡。

「來。你得先見見埃倫!然後我們再到我的房間去說話,我的上帝,我們總該有話要說吧!你得給我說說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我到現在還吃驚得合不攏嘴呢。」她把孩於接過去,皮公文袋在他們兩人之間晃蕩。「拜倫,這是什麼東西?」

「過一會兒我也會把它說給你聽的。」

拜倫在餐室里出現,引起了經久不息的、象開了鍋似的轟動。醉醺醺的埃倫大喜過望,激動地用意第緒話向大家說明——「娜塔麗的男人從美國來,是美國海軍!」——眾人噴噴議論,挨個兒握手道好,在拉賓諾維茨旁邊擺上一個新的座位,添給他們一道道菜和一巡巡酒,在拜倫硬咽下去幾口他根本不想吃的食物的時候那一陣用意第緒語唱的情緒熱烈的歡迎曲——所有這些都得佔去時間,可是誰也推不掉猶太人的殷勤好客。

娜塔麗抱著路易斯站在門口,看得出了神。他就坐在門德爾松一家人中間,她的拜倫。亨利。飯桌上點起了八支齋戒日的蠟燭,其中有兩支是她親手點燃的——這真是她有生以來最不可思議的場面。儘管他顯然不很自在,可是對於來自四面八方的意第緒語的祝賀恭喜,他還是一面聽著傑斯特羅給他翻譯,一面作出親切熱情的回答,而所有在場的人都在熱情洋溢地接待他。他是她的丈夫。憑這一點就夠了。他還是美國海軍的軍官。雖然美國領事館駁回了有些人的申請簽證,那也沒關係。他們也跟法國人一樣,跟大多數歐洲人一樣,都在等待著美國人對希特勒發動反攻,如同他們篤信上帝的祖先等候著救世主的降臨一樣。象閃電一般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們跟前的拜倫,他們似乎並不覺得奇怪。美國人本來就是超人嘛。反正各種各樣令人吃驚的事在這些人看來都成家常便飯了;生活已經陷於混亂,不見得有哪一樁事情和別的事情相比會顯得格外出奇。

拉賓諾維茨和拜倫之間的淚不相同使她深有感觸,這兩個男人此刻正在蠟燭光中比肩而坐,因為現在已經停電。矮胖的巴勒斯坦人面色白皙,兩肩低垂,儘管他現在心情平靜,他的表情也是一種疲憊、悲哀和決心的混合體,他和拜倫顯然不是屬於同一個民族。她的丈夫則有一個美國人的眼光明亮、充滿自信、不脫稚氣的神情。他的臉上添了一番有過新經歷的痕迹,至於到底是些什麼經歷,還有待於聽他介紹,不過這個拜倫。亨利即使活到九十高齡,即使一生都過著艱苦歲月,他的相貌也決不會跟阿夫蘭。拉賓諾維茨相象。

「對不起,我該告辭了。」拜倫站起來。他們也不挽留,只是響起一片再見聲。娜塔麗抱著路易斯,把他帶到牆壁上堆滿了黃封面存書的小房間。門德爾松太太憑藉梳妝台上燃著的一支長蠟燭的光亮正從壁櫥里拿出埃倫的睡衣睡褲和晨衣。慣常是埃倫睡的雙人床已經鋪換一新。娜塔麗的小床已經收起拿開。「你叔父上別處睡了,祝你們節日好,再見,」她一口氣說出這一串意第緒話便走掉了,不給娜塔麗一點兒時間笑一笑,紅一下臉,或是道一聲謝。

「我一個字也不懂,」拜倫說,「她可真是個好婦人。那門是怎麼鎖的?」

「有兩道閂,」娜塔麗有點猶豫地說,她正在把張口打哈欠的路易斯放到童床上。

「好,鎖上它。」他用一把鑰匙從手腕上解開鏈條,隨手把皮包扔在椅子上。「我是個臨時外交信使,娜塔麗。所以我才帶著這玩意兒,所以我才上這兒來。我的工作是在直布羅陀的一艘潛艇維護艇上。我從八月份以來都在那兒。」

「你是怎麼幹上這個差使的?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還有——哦,親愛的——」

「都是恰好碰上的。」他一下把她摟在懷裡。

她聽任他緊緊摟抱她,不住地吻她,儘管她自己都快要全身麻木了,她一心只想使他快活。她想起了如果兩口子馬上就急匆匆地相親相愛,她所穿的令人作嘔的內衣可就要暴露在他面前;都是些粗厚的灰色棉織品,在錫耶納所能買到的,只配母豬穿。她所珍愛的在里斯本買的女式內衣仍然帶在身邊,可是她又怎能使他暫且住手讓她換上內衣呢?娜塔麗巴不得馬上就赤條條地在舊地毯上躺下,她的心頭洋溢著不勝驚異的仰慕和感激之情,但是有一點卻是她辦不到的,那。就是情慾衝動。他象一顆炮彈一樣嗖的一聲射回到她的生活中來了;沒想到他的熱吻停止了,他的擁抱也放鬆了。「娜塔麗,那娃娃在瞧著我們。」

路易斯確實站起來了,兩手抓住童床欄杆,神情活潑地看著他們兩人。

「哦,沒關係,他不過是個一歲的娃娃,」她嘀咕一聲。「他就象一隻烷熊那樣好奇。」

「烷熊,見鬼。他的神氣好象是在把一切都記下來似的。」

娜塔麗忍不住一陣笑。「也許是這樣,親愛的。他也有一天會輪到的,你明白。」

「說實話,我覺得彆扭,」拜倫說,兩手放掉了她。「說來古怪,可是一點不假。那娃娃長了一對大人眼睛。」

「確實,親愛的,」娜塔麗說,她竭力想不出聲地深深緩一口氣,「我幹嘛不把他洗乾淨了上床呢?你不在意吧?我們可以談一會兒,也好讓我對你更親近一點。」

「很好,就這麼著。你想得比我好,我是打算把童床象鸚鵡籠子一般遮蓋起來。」

「你瞧,親愛的,你總得定定心,」她又笑了。拜倫跟她戲謔一向都使她覺得開心,而此刻她的神經卻綳得象琴弦一般緊。「這一番動作顯然使他覺得十分新奇。」

「我想也是。他真的會走路說話了嗎?」

她把他從童床里抱出來,讓他兩腳站在地上。路易斯歪歪倒倒走了幾步,抬頭看著拜倫,等他喝采叫好;看得出來,他對此已有很大愛好。

「表演得好,小乖乖。現在你再說點什麼。」

「哦,那你可聽不懂他。」她抱起路易斯,在屋角的一個洗滌盆里把他脫光了給他洗身。「他嘰哩咕嚕把意第緒話、義大利話和法國話都混在一起了。」

「我倒愛聽一下。」

她有點含羞地斜瞥他一眼,說道:「你的模樣真帥。」

「你可長得更加美了。」

她覺得渾身甜滋滋的。「你爸爸呢,華倫呢?你收到他們的信嗎?他們都好嗎?」

「華倫?這是怎麼回事?紅十字會沒把我的信轉到嗎?我給斯魯特的信里也說了華倫?」

他刺耳的語調使她眼睛裡露出驚恐的神色朝他看。「我在五月里收到你最後一封信。」

「華倫死了。他是在中途島戰役中死的。」

「哦,哦!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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