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1184章 無有不流血犧牲者

「白公,打算如何處置鄖公?」

坐在白公勝對面的榻上,鍾子期小心翼翼地發問,雖然之前已經有過一次不歡而散,但今天他受父親之命,再度前來拜訪白公勝,想要知道他要如何處理鄖公斗懷。

斗懷這幾年雖然為老不尊,越發不像樣,但畢竟是江漢縣公之首,與鍾氏也關係親密,他如今陷於牢獄,斗氏族人哭天搶地地來郢都求情,鍾氏不可能不聞不問。

然而楚王熊章才十幾歲,一直在接受師葆教育,沒有掌權,求他是不頂用的。令尹子西也不知是真的身體不適無法出面理政,還是為了放手給白公勝變法,竟然也讓白公自行依照新頒布的律令處置,這下楚國貴族們可有點急得跳腳了,若是令尹不出面的話,誰知道白公這頭不講規矩的狼子會做出什麼來?

面對鍾子期的詢問,白公不假顏色,淡然說道:「依照一月份頒布,送去給各縣公過目推行的法令,鄖公隱匿戶口,收容逃亡在先,已觸犯國法。其後又武力反抗稅吏清查,甚至駕車衝撞左尹官署,出言不慚,有辱國體,當剝奪其縣公之位,撤銷領地,鄖縣府庫所藏,收歸國家所有!」

「這……」對此,鍾子期雖然覺得有些偏重了,但不敢有異議。嚴懲像斗懷這樣的跋扈縣公,可以震懾貴族反對變法的氣焰,而絕不會激起楚國百姓的反對。安知白公勝是不是一直在處心積慮的尋找這樣一個人呢?斗懷自己硬邦邦的撞上來,怪得了誰?

然而還沒完,白公繼續說道:「至於那些毆打郢都稅吏的鄖縣族兵,按律當斬;隨斗懷無視門禁,攜帶兵刃衝撞左尹府邸的御者、衛士,按律當斬;斗懷本人,也要在刑場上當眾受笞刑!」

「笞刑!?」

鍾子期大驚失色,往日里彈奏樂章的修長雙手也在微微顫抖,笞刑就是用粗糙的木板擊打身體,是楚國常見的刑罰,對一位國家重臣,縣公之首,在西市當眾行笞刑,這是不是有點……

過分?殘忍?

他斟酌了半天,才說道:「這……中原有一句話,叫刑不上大夫,剝奪鬥懷縣公之位,再取消他的封地已經足夠,何必羞辱他呢?過之猶不及啊……」

「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不上大夫?從齊國公子陽生被腰斬於鄆城起,便已經是故去的舊物了,更何況,楚國從來就沒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

白公勝起身,指著背後的罘罳(fúsī)道:「子期乃是楚國年輕一輩的博學者,當知道這幅畫說的是什麼?」

罘罳,也就是用土築的屏風,上邊還潑墨染綠畫著一副色彩鮮明的壁畫,壁畫是楚國有別於中原的一種藝術,楚人很喜歡在牆壁上畫些天地、山川、神靈,和古代聖賢、怪物,這種影響直達漢唐。

而白公勝所指的這幅罘罳上,畫的是一個人物故事。

鍾子期看過去,卻見那畫上,有一位穿戴冕服的王者趴在席子上,臉卻背了過去,而一位戴著高冠的大夫站在他身旁,正手持木笞,朝他的身上擊打!

而畫旁還寫著兩行墨字:君子恥之,小人痛之……

「這是楚文王的一個事迹。」

白公自顧自地說道:「當年楚文王繼位之初,得到茹黃之狗和宛路之箭,就帶著它們到雲夢澤打獵,三個月不回都城。得到丹地的美女,便縱情女色,整整一年不上朝聽政。一日,大臣葆申來到楚文王面前說:『先王讓臣做太葆,囑咐臣說,太子繼位後若是無德,盡可懲罰!如今大王不理朝政,臣遵先王之命,當對大王處以笞刑!』」

「當時楚文王十分慚愧,說自己離開襁褓後,便列位於諸侯,何等的尊榮?豈能受笞打之辱,如今已經知道錯了,希望葆申能饒了他。」

「然而葆申卻說,臣敬受先王之命,不敢廢棄,臣寧可獲罪於大王,也不能獲罪於先王之法。於是楚文王只好從命,趴在席子上等待受罰,而葆申把五十根細荊條捆在一起,放在楚文王的背上,再拿起來,這樣反覆做了兩次……」

白公勝說完這個故事後,鍾子期頓時沉默了,無話可說。

「君子恥之,小人痛之,雖然沒有肉體疼痛,但楚文王有過,依然要受懲罰,斗懷資歷是高,能高得過楚王?今日他犯了國法,卻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豈能饒了他?子期你休要覺得我不近人情,倘若要我繞開律法來判決,我一定會像大父(楚平王)殺鬥成然一樣,殺了斗懷老兒!」

言罷,白公勝便讓僚吏高赦去主持此事,看著鍾子期有些灰溜溜離去的身影,他有些得意,心中暗暗想道:

「趙無恤曾經說過一句話,我深以為然,列國變法無有不流血者,或流變法者之血,或流反抗者之血,今日就讓斗懷的血,讓江漢貴人的陣痛恥辱,來為楚國新法開路吧!」

……

數日後,也就是三月二十日這天,還是在白公勝徙木立信的郢都西市,一場別開生面的宣判在此舉行,先是鄖公斗然那些反抗稅吏入境算民的族兵,還有與他一起衝撞左尹官署的衛士被押上來,白公勝的兵卒在後,每人持斧鉞高高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然後,上百把劍划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一百顆人頭幾乎在同一瞬間滾落在西市污穢不堪的地上,圍觀的貴族、士人、商賈、百工、農夫,都發出了一陣唏噓,通過兩件事,他們算是見識到白公之信,與白公之威了。

然而今日的重頭戲才剛剛開始,嘴裡被勒了一根麻繩的鄖公斗懷被推了上來。

踩著腳底滑膩膩的血漿走到石坊下,斗懷看著自己的親信盡數被殺死在地,雙目欲裂,但上下兩排牙齒被麻繩緊緊勒住,說不出話來,這是為了防止他繼續口不擇言,亂罵一通。

看著不可一世的鄖公也成了階下囚,如此窩囊地被押解上來,郢都眾人不由心中震撼,原來白公勝不但敢對鄖公的隨從下刀,連他本人也敢折辱啊,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有人心生憐憫,有人幸災樂禍,有的人卻兔死狐悲,思及自身……

一陣鳴鼓後,喧嘩停止,寂靜慢慢地籠罩住整個西市廣場,高坐上方的白公勝開始宣讀鄖公的罪過,一條條,一樁樁,細數下來,鄖公已經從楚國的尊崇縣公,變成了竊奪國家賦稅,私藏逃犯罪人的卑劣小人。

最後白公宣佈道:「有罪當罰,笞之!」

「諾!」白公的左尹屬吏領命,讓人將鄖公的上裳扒了。

當遮羞的衣裳被扒下後,萬眾矚目之下,這位老縣公早已不負當年之勇,他年事已高,發色灰白,沒了寬大衣服的遮掩,身體顯得大腹便便,老邁而臃腫不堪。

「原來堂堂縣公,沒了外面的縞緞,也如此醜陋……」不少楚國人第一次有了這種想法,貴族沒了冠冕堂皇后,與尋常百姓並無區別。

一聲令下後,粗糙的荊條捏在武士手裡,對準鄖公的脊背就抽打下去,打的不算重,比起鄖公鞭撻領地百姓輕多了,打的也不算多,僅僅二十下就停止了,至多在鄖公的背上留下一點血痕。

然而這短短時間裡,對鄖公的羞辱是難以計量的,對楚國那些抵抗新法的貴族之震撼也是難以估量的,每一次笞響,都是打在貴族們臉上的耳光。不少人已經不忍再看,打算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去,將這件事告知家中昆父兄弟,白公此人蠻不講理,在他鋒芒正盛時,不能與之公然敵對。

事情本該順利結束,鄖公聲名掃地,被剝奪一切;楚國王室少了一個讓自己頭疼的刺頭,收回了鄖縣;而白公勝也殺雞儆猴,讓江漢縣公們不敢再違抗新法。

然而當被人扶起來要押下去時,方才受鞭打時雙目血紅,一言不發的鄖公斗懷,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居然掙脫了侍衛的手,回過頭朝白公撲來!

白公面前護衛層層疊疊,他當然突破不了,而斗懷的目的也不在於此,他如同一頭憤怒的犀牛,就這麼一頭撞在白公腳下的石墩上!

「咚!」

只聽見一聲沉悶的聲響,斗懷這一撞用盡了全力,額頭血流如注,倒在地上開始翻白眼……

劇變來的突然,周圍楚國眾人一片嘩然,而白公愣了一愣,連忙讓人去救治!

一群人圍著斗懷,然而在傷醫試圖將麻繩從他嘴裡取出來時,卻被斗懷狠狠咬了一口!傷醫的食指頓時消失在他口中!

在眾目睽睽之下,斗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額頭的血覆滿了臉龐,嘴裡嚼著傷醫的指頭,搖搖晃晃,對著目瞪口呆的圍觀眾人說道:「熊勝狼子,是替廢太子建和伍子胥來禍害楚國的,老朽之辱,明日就會落在你,你,還有汝等身上!」

然後他便晃了兩下,沉重地倒在地上,死了……

自殺,這是鄖公斗懷對於受辱的直接反應,然而他這一死,卻將白公勝所有的計畫都打亂了,喧囂越發大了起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月底,斗懷不堪受辱而死,橫屍於市,這件事在郢都掀起了軒然大波,鄖縣的斗氏族人爆發了劇烈反抗,將白公派去查抄他們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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