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竊國大盜 第507章 桐宮之囚(下)

桐宮幽深,枯落的梧桐葉子被豎人和隸妾們掃到一塊,準備埋到樹邊的坑裡,待來年化作春泥。

園圃里秋菊朵朵,父女踱步其間,乖巧的紫衣女兒手臂攙著戴玄端的國君父親,氣氛祥和而溫馨。但後面緊緊跟著的宮甲和傅姆們,他們警惕的目光和凝重的表情卻預示著一切都沒那麼簡單。

宋公欒像是飯後漫步般,在談論一千年前那段充滿不祥的往事。

「世人傳聞伊尹放大甲而相之,毫無怨色,士大夫多有讚譽他的大仁、大賢。其實也僅有成湯的後嗣們清楚,伊阿衡並非什麼的賢相,而是篡位的叛臣,太甲也沒有悔過三年,而是被囚禁七年後,潛伏出桐宮,刺殺伊尹而複位!」

南子微微震動,但心中卻想道,這與現下的局面,與我有什麼干係?

但她還是含著笑應了下來,還乖巧地提出了問題:「既然如此,那為何帝太甲之後的大邑商世代祭祀伊尹,其規格甚至與歷代先王相等同?」

「帝太甲磨礪了七年的玉鉞,方能將一時大意的伊阿衡一舉擊殺。當時群臣震怖,但伊氏勢力已經坐大,太甲雖能複位,還是不能滅絕其宗族,只能善待之。何況伊尹一生應當分為兩半,前半段他輔佐成湯,大功不可磨滅,所以才能受到祭祀,吾等成湯之嗣,一向恩怨分明。」

恩怨分明么?南子頷首,心裡卻在想著其他的事情,這場內亂,究竟有著怎樣的內幕,怎麼看起來,整個宋宮依然是被父親掌握著?

宋公卻笑道:「南子,你是不是在想,千年前的桐宮之囚,與現下沒什麼干係?」

的確沒有啊,南子垂首,這是父親的非難么?還是在用伊尹和太甲在暗預什麼。

「孤吩咐豎人們在你房裡放一張象棋桌,因為孤記得這種趙氏卿子做出的遊戲你很喜歡,可有靜下心好好端詳過。」

南子記得,那張棋盤老早就被她摔得支離破碎,棋子們零落滿地了。

她眼淚說來就來,模樣令人憐惜:「下棋要兩個人,女兒無伴,能跟誰下呢?還望父君千萬別將我送回去。」

宋公卻熟視無睹:「當然是跟你自己下。」

南子止淚:「我自己?」

「然,許多時候,下棋、博戲之前,最好先研究一下,對這個遊戲你有多了解。你呀,聰明絕頂,卻不會考慮長遠的事情,這就是先前設計樂大心失敗的原因,若非孤讓宮甲將你帶回,早已散落於亂兵中,後果不堪設想了!」

南子周身一凜,淚水再度湧出:「女兒……知罪了。」

「罪?何罪之有?」宋公不以為然:「站在棋盤邊的人,總會忍不住想去挪動棋子,且總覺得自己能比下棋的人走的更好。你是孤的女兒,有這方面的天分你,可惜能勝得過你的四位叔父,卻不是蕭叔大心的對手。」

他嘆了口氣:「別說是你,就算寡人自己,做了十七年國君,光憑自己也不能將他趕下右師的位置,何況還有那四個不爭氣的弟弟從中作梗。」

……

在桐宮內的漫步,讓宋公欒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事情:

宋國多年以來,華氏、向氏強大,把持國政。到了他父親宋元公上台後,十分忌憚這兩族,雙方矛盾逐漸激化,隨著國君地位穩固,實力增強,華向二族感覺到危險的來臨,決心先發制人。於是他們便發動政變,當時還是宋國太子的欒及同母弟公子辰、公子地被扣作人質,被囚禁在華氏,嘗盡了囚徒的滋味。

「在被囚的那段時間裡,兩個弟弟對孤極好,華氏用劍脅迫時將寡人擋在身後,有了食物也先讓寡人吃飽,他們撿著殘渣果腹。於是孤在裡面與他們許下了共富貴的誓言,等到孤百年之後,當效仿殷商的舊制,行兄終弟及之法,讓他們陸續登位為君。」

他無奈地看著南子:「或許是被誰詛咒了,孤登位快二十年了,年過半百,卻依然沒有子嗣,只有幾個女兒。當你母親有孕時,寡人還以為能得到一個太子,結果卻又不是,於是便只能從弟弟或侄子里選擇一個繼承君位。」

南子乖巧答應:「讓父君失望了。」

宋公繼續說道:「是,孤失望透了,但這也是命中注定,寡人當年雖許下了誓言,但幾個弟弟都不堪大任,所以孤猶豫未決。孰料他們以為我反悔,竟主動與右師大心勾結,想要逼孤速速決定太子歸屬……」

華向之亂中,樂大心功勛卓著,職位不斷攀升,宋元公沒過幾年又死了,還是樂大心將太子欒扶正的。於是他成了執政右師,開始在國內培植黨羽,四公子的靠近讓他欣喜不已,雙方很快就形成了宋國內最大的集團。

「成湯在世時,伊尹或許還沒有什麼異心,然而主少國疑,則是滋生權臣的沃土,他們一旦坐大,就會出現不臣之心。主君若是無能,就會如同太甲一樣失國,伊尹如此,華、向兩族亦然,樂大心也一樣。這便是為父要跟你說起桐宮往事的緣故了。」

南子恍然,越發覺得自己父親深不可測。

而宋公欒也不是等閑之輩,斬草除根一時間做不到,他只能學鄭莊公放縱共叔段一樣放縱他們,扶持親信加以平衡對抗。宋公選擇的人最初是公忠體國的樂祁,樂祁死後,他便只能借重向氏的遺族,向巢、向魋兄弟,這就是內亂前宋國政治力量形成的原因了。

「但向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燭,他們兄弟尚未權傾國內,就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一門兩卿還不夠,居然想一門五卿,比樂大心更加過分!寡人本想多一條看家護院的犬,孰料卻養了一頭喂不飽的狼。」

宋公欒極少和南子說實話,今天卻將很多事情坦言相告:「既然哪一邊都不足以依仗,所以當你慫恿孤將公子地送上的驌驦馬轉贈給向氏時,孤明知這會引發他們間的矛盾,但還是答應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父君想要他們相互鬥爭,兩敗俱傷……借重向氏擊垮樂大心和四公子,由此宋國便能政歸國君。」

宋公指著那些地上灑落的枯葉說道:「然,你知道秋日的山林么?經常會因為積累的落葉過多而失火,所以虞人有時候會主動放一把火點燃山林,挖出防火的溝壑就能把枯葉燒盡,防範於未然。治國也得這樣,寧可邦內小火不斷,也不能日積月累,釀成像華向之亂那樣的三年大災。」

南子這下算是徹底明白了:「我自作聰明,以為操縱著向氏、樂氏鬥倒樂大心和四公子,誰料,我從始至終只不過是一顆引火的燧石……棋盤上真正的下棋人,是父君你啊!?」

她又一次被利用了,心裡悲哀莫名,她本應該跪下讚譽他英明神武……但不知為何,她無法如計畫中那樣做。

宋公這些冷漠無情的話刺傷了她,若是父女合謀,那該多好啊,但她卻被當成了純粹的犧牲品。她本不想對他無禮,但有些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但是這場火已經把整個宋國都燒著了,甚至燒到了宮中,連你也被樂大心脅迫,這局面,父君你還控制得住么?」

……

話剛出口,南子就後悔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喊出了真相。

果然,被戳到痛處的宋公欒冷冷地看著她,原本寬厚溫柔的手掌變得粗糙而冰冷,捏得南子的小手生疼。

「你以為這該怪誰?」

沒錯,宋公一開始是打算利用南子激發宋國兩大卿族、公子勢力的對抗,自己好從中仲裁,利用一方擊敗另一方,然後收回權力。

但這個過程,或許是幾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只不過南子這一劑妖媚的火種卻讓本來可控制的火苗躥得太旺。樂大心受到刺激,政變突然發動,宋國一下子四分五裂,宋公準備尚不充分,他現在能控制的,只有宮牆之內!一國之君僅能自保,然後玩弄一些手腕而已。

「父君,你弄疼南子了!」南子想要掙脫宋公的手,卻無力脫身。

宋公卸下了面具,將這個不聽話的女兒一把推到菊叢里,毫不憐惜,他惱怒地指著她說道:「都怪你胡亂煽動!幸虧寡人處理及時,否則連宮室之內也無法保全。樂大心和孤的四個弟弟專註於與司城樂氏、向氏作戰,但他們並未意識到,現下在棋桌上的真正對手,是孤……」

他生下她,養大她,讓她錦衣玉食,是為了她能為宋國,為自己牟利的,可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麼?自打成年後,盡會惹禍,添麻煩!

但以宋公欒的自負,可不會承認自己對局面失去了控制。

他指著桐宮外牆上巡行的兵卒說道:「公族之兵里有人倒向了叛黨,但多數人仍忠於寡人,尤其是在彭城的甲士。六卿里的皇氏同樣忠於寡人,在孤授意下保持中立,牢牢守衛宮城。孤假意授予樂大心詔書,他們也不好強行圍攻宮殿,只能維持現狀。公子地以為自己能成為太子,但孤卻故意將公孫糾送去戴城,亂臣賊子們覺得各有其主,當然無法和解,只能打成一團,分個勝負才行!」

南子現在覺得,自家父親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現在就像是被敵人破入九宮的孤帥,朝不保夕,還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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