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是我把那個男人寵壞了。可我現在已經不想再寵他了 第二節

整個下午我都窩在車裡睡覺,人手夠用,我身上的確不舒服,又不願意拖累人,反正也不嬌氣,怎麼都能忍得下去。葉榛離開時打開了暖氣,熱氣熏得人發昏。

聽鉤子說他在隊里算半個傷殘人士,大家都很照顧他,什麼重活累活全都不讓他干。連跑幾步傅隊都怕他累著,負重越野,從來都是傅強跑在最前面,他開車跟在後面斷後。要是有隊員發生什麼意外,他就把他們拉回來,也不費勁。

全隊都很珍惜他那幾條好不容易恢複的韌帶,把他當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那樣對待。若是以前,他心高氣傲的能接受這種待遇才怪。可現在的葉榛長大了,懂得什麼叫現實,也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

醒來後我身上每根骨頭都是軟的,有人敲窗子,我搖下玻璃看見章魚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掛著霜,嘴裡呼出的白霧幾乎能遮掩臉上的尷尬,「現在是傍晚六點整,按照葉隊指示來請夫人您去吃飯。」

「怎麼讓你來叫我了,他幹什麼去了?」

章魚撓撓後腦勺,「葉隊指揮給老鄉家的牛羊搭棚子呢。」

我揉著眼睛下車,剛走幾步發覺章魚扭扭捏捏地跟在後面,回頭問:「又怎麼啦?」

「那個,我前兩天跟你亂說的,你就當我欠抽,別跟我一樣……鉤子已經教育過我了,謠言止於智者,我就是軍隊的毒瘤,社會腐敗的根源……」章魚抓耳撓腮的,本來懂得發青的臉又泛起血色,「反正我就敗類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

我笑了笑,「沒有,你只是說了自己看到的,你說的是真話。」

「啊?不是真話,都是假的!真的啊,嫂子,你相信我啊!」

這種事說得太清楚了就沒意思了,直接從唐醫生升級到嫂子,我有點不習慣。

晚飯是羊肉燉胡蘿蔔,湯汁又濃又香,澆在米飯上看起來非常的可口。我在一片慘綠的蘿蔔兵中轉了一圈,沒找到葉榛,就跟萌萌端著飯走了。剛吃到一半,萌萌正甜蜜地訴說下午有個兵哥哥跟她要電話號碼,突然看見林樂跟風一樣的跑進來,「你們誰看見卓記者了?!」

有個知情人士說:「今天下午不是你跟她一直在一塊的嗎?」

「那誰看見葉隊長了?」

「哦,在村東跟著建羊棚呢!」

林樂一跺腳急火火地往外跑,我把飯盒交給萌萌,連忙追上去。

男生手長腳長跑得比我快,遠遠就看見葉榛正拿著鐵杴在鏟冰,林樂跑過去,一邊說一邊還抹上眼淚了。葉榛面色驚變,嘴唇抿得死緊。

我跑上去問:「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哭上了?」

林樂抽抽答答的,「下午我跟老鄉借了匹馬幫著運東西,可我不知道為什麼馬驚了,撒蹄子就跑,我就在後面追。我聽見卓姐喊我來著,可我著急追馬,就沒管。等我回來了找了一圈,他們都說卓姐去找我了。這山裡到處都一個樣,白茫茫的,老鄉說他們自己跑出去都不一定能找到路……而且,雪都把溝溝坎坎的填平了,要是掉雪坑裡……」林樂越說越怕,哭得更大聲。

天已經黑透了,溫度還在降低,在這樣的情況下待一夜絕對會凍死。

事不宜遲,全隊緊急集合,葉榛很快制定好搜救方案,非常的冷靜利落,一點都沒有毛頭小子自亂陣腳的意思。我站在不遠處打量他,一身打眼的叢林迷彩,頭髮很短,不像那些個韓國男明星那樣很長染著亂七八糟的樣色,把臉也遮得只剩三分之一。所以那張沒有任何遮掩的臉龐,簡單幹凈,青春朝氣,好似春天脆生生的葉子,光憑想像就能聞到雨露的氣息。他的眼睛生得極好,好像汪著清澈的水帶著笑,透出一股孩子氣的單純。這樣的葉榛背後似乎是有淡淡的金色光環的,叫人覺得值得信賴又溫暖。

在他工作的時候,任任何東西都是遊離在世界之外的,即使我站得離他不遠,他也看不見我。

這樣的葉榛叫我有種自虐的著迷,也有些疼痛。

他跟傅強爭執,聲音很大很激烈。

「……通訊工作可以交給老鐵,我必須去!我跟她一起長大,現在她這麼危險,我怎麼能坐得住?!」一邊說一邊眼睛都紅了,竭力忍著,「我必須去,隊長,我保證不會給大夥添麻煩。」

「葉榛!」老傅火了,「反了你了,軍人守則的第一條是什麼?」

葉榛咬牙,「絕對服從命令!……可這不一樣。」

「嘴上光會背就完事兒了啊?這有什麼不一樣?!這他媽一樣一樣的!你是第一天當兵啊!啊?你還跟我頂,我跟你說,就你的身體狀況,在大雪地里跑個十幾公里再背個大活人回來,韌帶撕裂你就等著殘廢吧!」傅強叉著腰,整個一兵痞,不過在我看來簡直驚為天人的英俊,「也行,你廢了就轉文職,總部那邊等著要你呢!」

葉榛站在他面前,背挺得筆直,臉上擺著絲毫不退讓的表情,很像泰山頂上一棵松。

老傅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一腳踢在車輪上,氣急敗壞的,「快滾快滾!檢查好你的通訊設備,省得死在外面兄弟們都不知道去哪裡收屍!」

他舒了口氣,敬禮,「是!」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嘴角是上揚的,我是笑著的。

葉榛回頭看見我,眼角一垂,溫柔又虔誠的模樣,幾步跑過來。

「乖乖等我。」

這話很熟悉,當年我聽得興高采烈,如今聽到一模一樣的話只覺得欷歔。雖然後來離開了他,但是在心裡還是一直在等他的。等他那一天想起有我這麼一個人,然後神差鬼使地來看我一眼,發現我身邊有個孩子,然後悔不當初。或者過年時,在哪個商場里偶然遇見,看見我身邊跟他眉目相仿的孩子,是如何的震驚。

不管怎樣,我一直在等,放了很長很長的線,然後釣上他這條大魚。

我這條線放得很長很長,我也有很多機會在不經意間讓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一直沒把魚餌放下去。大約是我不捨得,從汪洋里把他放到魚缸里,因為我的自私而讓他變得安逸卻憂鬱,不再是當初我愛的那個有理想有原則有愛情也有生命力的男人。

可是我不捨得,別人卻捨得把他捏圓搓扁。

看來我真的是把他寵壞了。

葉榛抱住我,眾目睽睽之下說:「你不用擔心,我一定平安回來。」

我閑閑地笑著,「好啊,這回等多久?」

「我儘快回來。」葉榛直直地看著我,企圖在我臉上找到一絲的怨懟。可惜他什麼都沒找到,因為怨懟什麼的,根本沒有,我全都是心甘情願的,或者說一相情願的,從來沒有什麼奢望。

我擺了擺手,「嗯,注意安全。」

他懷抱終於鬆了,嘴唇在我額頭上飛快地親了一下,涼颼颼的。

一堆人在不遠處吹口哨起鬨,緊張的氣氛稍稍活躍了一些,我不咸不淡地橫他們一眼,轉身回屋裡睡覺。我這兩天真的累慘了。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清晨,萌萌推醒我說:「快起來,我們走了。」

我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起身收拾東西。

萌萌有些奇怪,「你就不問昨天你家葉隊怎麼樣了?」

我笑了,「要是出事了你能這麼安靜?」

萌萌嘆了口氣,「也是,我傻了,走走,一會兒上車集合了……哎,你要去跟你家葉隊打招呼嗎?」

「不用了,他知道我們早晨走,他要是有心會來找我。」

萌萌又嘆了口氣,「……啊,也是。」

葉榛還是沒來找我,我們上了車,望著雪白的山間里透出森森灰白的山稜。

是我把那個男人寵壞了。

可我現在已經不想再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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