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三省烽火初燃 第十九章 心病

黎大少一去不歸,給黎嘉駿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她覺得大哥那諱莫如深的態度很可怕,那膠捲分明是跟二少差不多的萊卡相機35mm膠捲,在照相館普及、人們還習慣照相師「站樁」拍照的年代,這類相機的應用面一般不是極為新潮的新聞記者,就是軍事偵察。

黎二少的這個相機源自德國徠卡,這個被神話的相機品牌她以前親眼見都沒見過,自從見識過以後,她所有的辭彙都貧乏了,只能形容其為「軍工級兇器」,打開後蓋可以看到裡面精密的手工製造技術,那是連鎚子都砸不壞的厚度和硬度,再加上其精確的取景和先進的工藝,毫無疑問,這樣的相機將會稱霸戰場。

有了那樣的想法,當看到這款相機所代表的經典的35mm膠捲時,她肝都顫了。

越想越不對的黎嘉駿問黎二少:「哥,你看那些照片,拍的是什麼地方啊?」

黎二少回想了一下,搖頭:「不知道,什麼標誌都沒,怎麼猜得出。」

「也不是沒標誌啊,那地表白茫茫的,是白沙灘嗎?」

「什麼白沙灘,那是結冰的湖!誒……你這麼說,倒像是一個地方……」二哥這麼說著,表情忽然凝重了起來,「這什麼情況?」

「哪哪哪?」黎嘉駿大急。

「我也不確定。」黎二少緩緩的說著,可是眼神卻不是那麼說,他的眼睛裡,恐懼多於疑惑。

「確不確定你倒是說啊!」

「大哥應該認得,這就是……這什麼湖來著……太偏了我都不記得名字了……反正……」他看了黎嘉駿一眼,閉口不再說了。

「怎麼了嗎,有什麼不能說的?」

「女孩子家家管那麼多作甚,你課業完成了?」

他這麼說,分明就不願意講了,黎嘉駿張張嘴,還想軟磨硬泡一下,就見黎二少刷的站起來,手中還提著剛才喝了一半沒放下的咖啡,走了出去。

饒是二哥什麼都沒說,明白了什麼的黎嘉駿,竟忽然確定了某個她一直模糊的東西。

那一天,看來是今年了。

她看著手中翻爛的題集,突然惶惑不安起來。

這是一種很空茫茫的感覺,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甚至感覺不到自己腳觸著大地,她就在那一天將發生的地方,她記不起那一天究竟發生在哪,可是在那一天後,整個東三省都將傾覆,無人能逃。

此時她憋著勁兒要往關里考,是潛意識裡想逃跑嗎?可是,可是到了一九三七年,她還能往哪逃?她要逃嗎?她逃得了嗎?逃得動嗎?願意……逃嗎?

黎家老少,全在這裡,就連充滿江南風味兒的祖宅都已經立在瀋陽城外,如果事發,他們往哪去?他們能好嗎?更何況,還有個當兵的大哥……

此時黎嘉駿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些,如果她不知道,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備考,考去北平,隨後等到戰爭爆發,她會無可奈何的隨著學校轉移,到時候無論生離還是死別,那都是被迫的。

可此時若是她考去了,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就已經生離。她將在關里做一個戰火中的大學生,而他們,將在關外,做一群惶惶不安的「亡國奴」。

她腦中浮現很多場面,黎老爺肅著張臉不停的給她塞錢,罵她不抽煙了以後錢都不會花的傻妞;大夫人對章姨太送的東西都不表達看法,等章姨太走了,才喊裁縫來給黎嘉駿量身改那些章姨太送來的所謂名貴衣服;黎大少像座沉穩的山一樣,年紀不大卻已經極有威嚴,總是不聲不響間壓得弟妹不敢喘氣兒,可其實弟弟和妹妹在外面闖得爛攤子,全是他奔波擺平;黎二少,這樣一個跳脫的青年,回國後這一整年,大部分時間幾乎都宅在家裡給妹妹補課,如果黎嘉駿真的考上北平大學,那就是黎二少一手把她送出了九一八的泥潭……

六月,進京趕考的火車即將出發,黎老爺已經安排好了她在京過暑假的住處,如果考上,無論寒暑,可能要有十多年,也有可能這一輩子,她都無法踏上這片土地了,她不可能再回來受日本人的統治,她也不可能讓他們全遷出來承受戰爭的蹂躪。

這是一個死循環,無解。

紛雜的想法和畫面晃得她頭痛欲裂,心跳如鼓,她竟然有了一種當初戒毒時那種心悸的感覺,她呆了半晌,還是覺得全身軟軟的,提不起勁兒來做任何事,乾脆爬回床上閉著眼,要睡不睡的,閉上眼,一個夢接一個夢的翻來覆去的做,有些是在這個時代的,她伏案疾書,沒一會兒,場景又模糊到了現代,她桌前是飛利浦的護眼燈,亮光黃白色的,柔和溫暖,門開了,一個人端著托盤進來,竟然看不清是爸爸還是黎二少……半夢半醒間,竟然發起汗來。

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裡完全就是卧槽狀態的,這節骨眼上生個病那可真是要死啊,她擦把汗起來,感到口乾舌燥,步履蹣跚,發現外面居然已經一片漆黑,桌上只有一壺冷茶,她可不敢喝,否則就是雪上加霜。

提著壺冷茶往外走,她平時摸黑上學上班都習慣了,晚上總是習慣性靜悄悄的,這次沒什麼力氣,更是腳步虛浮,往外走了兩步,卻見走廊盡頭黎老爺的房間還亮著燈。

她剛才注意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三點了,這時候還不睡,老爹也不怕爆肝,她走過去剛要敲門,就聽裡面有壓抑的爭吵聲。

「反正老子不走。」黎老爺的聲音,「你給我滾回去該幹嘛幹嘛,咱關外又不是沒打過仗,你怕個屁!」

「爹,我不是怕死。」黎大少的聲音罕見的有點著急,「我怕到時候你們……駿兒至少能送到北平去,可你們不行……」

「你也知道我們不行!?祖宗好不容易創下個基業,你說走就走?還上海?這兒只有日本蘇聯,上海有什麼?上海都被瓜分成西洋畫的調色盤了!什麼亡不亡,如果真打起來,真輸了,在這兒是三姓家奴,在上海就他媽是百姓家奴!什麼差別?!」

「爹!租界多方勢力牽制,至少是安全的!」

「你別說了,不走!快去睡吧,明兒個給我滾回去,讓你帶的你帶去,其他別管。」

「爹,打仗會死人的。」

「那你記著別來個丟人的死法兒!自從你當了兵,老子管過你嗎?誰管過你了,你娘都沒管過你!呵!吃了幾年軍糧翅膀硬了敢管你爹了?」

「嘉文送了駿兒後,我會勸他去上海發展,爹,我大概知道我會怎麼死,你不用擔心。」隨著大哥壓抑低沉的聲音,腳步聲忽然出現在門前,黎嘉駿還沒擺好表情,門就被大哥打開了,兄妹倆大眼瞪小眼,黎嘉駿穿著輕薄的睡衣,手裡還提著個茶壺,一臉訝異。

大哥沉默了一下,什麼都沒說,他看了看站在書桌後的黎老爺,回頭問妹子:「有事?」

黎嘉駿盯著黎大少的眼睛,腦子裡一片混亂,她全身發虛,只覺得昏昏沉沉,可嘴裡卻很清晰的吐出三個字:「我不走。」

「什麼?」

「我說,我不去北平了!」黎嘉駿很決然。

「別鬧,這兒沒你的事,管自己睡覺去!」

「我知道你私下問過先生,她說我考東北大學都懸!」黎嘉駿雖然一心複習,但她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沒有閉門造車,她比誰都關注考試成功率問題,如果一開始決定考北大只是為了體驗一下學沫逆襲神之學府的快感,當她對著各學校的歷屆國文題發獃後,接受家裡的安排買車票進京趕考就帶了點死馬的心態,而現在,聽了這段對話後,她發現她走不了了。

「那也去拼一拼北平的大學,留在這兒有什麼前途。」大哥不欲多言了,他側身繞過石化的妹子就要走,黎嘉駿卻不知哪來的激情,一把抓住黎大少,顫聲問:「你早就知道?」

「什麼?」

「日本人要開打……」

「那又怎麼樣?」

要是知道能怎麼樣她也不至於快兩年了束手無策!

看妹子張口結舌的樣子,大哥無奈的嘆口氣,理了理她鬢角的亂髮,破天荒的柔下聲音:「乖,去考,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有我們在呢,你怕什麼?相信自己,你在北平也能過得很好。」

黎嘉駿腦子裡就剩下三個字了:「我不去。」

「那就考到上海,跟你二哥一道去。」大哥低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你知道他的心愿,你不會讓他失望的吧?」

黎嘉駿不為所動,冷靜回答:「如果我不告訴他,等他知道真相,那就不止是失望了,他還會絕望。」

「你想因為你的任性,拖著全家一起在這兒困死?」大哥眯起眼睛。

「那麼哥,我問你,只有你一個人察覺到這點了嗎?」

大哥搖搖頭:「很多人心裡都有點數的,只是沒有證據也沒有辦法。」

「所以,你們私下裡應該有商量的吧,你們覺得,這場仗如果打起來,最後會怎麼樣?」

大哥沉默一會,隨後搖頭:「若是樂觀,必不致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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