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晴冷,大風。
冬至日為華朝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每年這日,皇帝要率眾皇子和文武百官親往皇陵祭天。祭天之後,皇帝還要在宮中大宴百官及四夷來使,大宴後,休朝三日,百官咸著吉服,具紅箋互拜。而百姓則家家在門前繫上紅繩,並插香祭天祭祖。
天蒙蒙亮,衛昭雪裘素服,頭上斜插著碧玉發簪,嘴角微噙笑意,踏入延暉殿。
陶內侍正彎腰替皇帝束上九孔白玉革帶,皇帝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衛昭,便笑道:「今日大祭,你也不著官服,太隨性。」
衛昭拿起九龍玉珠金冠,走到皇帝面前,陶內侍忙退開。衛昭替皇帝戴上金冠,將明黃色纓帶系好,再退後兩步,修眉微挑,卻不說話。
皇帝自己在銅鏡前照了照,鏡中之人,眉如刀裁,但鬢邊已隱生華髮,眼神依然銳利,但目下已隱有黑紋。他招了招手,衛昭走近,在他身後半步處站定。
皇帝凝望著銅鏡中的兩個身影,嘆了口氣,道:「要是能像你這麼年輕,朕願拿一切去換。」
衛昭淡淡笑著,道:「皇上今日怎麼也說孩子話?」
皇帝覺衛昭今日的笑容格外耀目,銅鏡映著他的笑容,煥發著從未有過的神彩。這一瞬間,他彷彿再見到當年那個雪肌玉骨的少年,在對著自己微笑,好似再聽到他純凈的聲音:「——反正你是個好人。」
他轉身望向衛昭,低聲道:「三郎。」
衛昭卻走到他的面前,伸出雙手,皇帝下意識微微仰頭,衛昭已解開他頷下明黃色纓帶,重新系好,再看了看,微笑道:「這回系正了。」
皇帝閉上雙眼,又迅速睜開來,淡淡道:「你今天要上方城,我讓姜遠暫時接管光明司的防務,等你出了方城,便仍交回給你。」
衛昭微愣,想到易五已安排好一切,而據裴琰口風,姜遠似是能保持中立,倒也不擔憂,退後兩步,肅容道:「是。」
「嗯,那走吧,百官們也等了多時了。」皇帝不再看向衛昭,寬大的袍袖微拂,穩步踏出內閣。
外殿,灰袍蒙面的葉樓主過來,衛昭斜睨了他一眼,二人一左一右,默默跟在皇帝身後,出了延暉殿。
皇帝乘御輦到了乾清門前,百官伏地接駕。皇帝下御輦,韶樂奏響,他正要登上十六輪大輿,忽停住腳步,眉頭微皺:「太子既然不能見風,就不要去了。」
裴琰眼神微閃,伏地的庄王身軀有些僵硬,衛昭也忍不住望向後方太子輦車前的太子。
太子戴著巨大的寬沿紗帽,身形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急步過來,躬身道:「兒臣謝父皇挂念,冬至皇陵大祭,兒臣身為皇儲,一定要隨父皇祭拜蒼天,為我華朝百姓祈福。兒臣已蒙住了口鼻,又戴了帽子,請父皇放心。」
皇帝「嗯」了聲,淡淡道:「你既一片誠心,那便走吧,皇陵風大,把帽子戴好了,別吹了風。」
太子泣道:「兒臣謝父皇關心。」
皇帝就著衛昭的手上了十六輪大輿,忽然微笑著招了招手,衛昭一愣,皇帝和聲道:「三郎上來。」
便有幾位清流派官員跪地大呼:「皇上,不可。」
皇帝沉下臉道:「休得多言。」衛昭得意一笑,右足在車轅處輕點,再一擰腰,如白燕投林,坐在了皇帝身邊。他正要開口謝恩,葉樓主也登上車輿,衛昭輕哼一聲,面色微寒。
簫鼓齊鳴,御駕緩緩啟動,待御駕在騎著高頭駿馬的光明司衛拱扈下駛過漢白玉長橋,太子方登上車輦,百官隨後,浩浩蕩蕩,穿過戒備森嚴的大街,出了京城北門,向京城以北二十餘里處的皇陵行去。
這日雖未下雪,但風極大,吹得御輦的車門不停搖晃。皇帝閉目而坐,忽然輕咳數聲。
衛昭忙握上他的手,皇帝睜眼,向他笑了笑,聲音卻透著幾分疲倦:「三郎。」
「臣在。」
皇帝再沉默片刻,嘆道:「朕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衛昭猛然跪下,眼中隱有淚光,急速道:「皇上,您萬不可說這樣的話。」
皇帝將他拉起,讓他在身邊坐下,卻不鬆開他的手,眼神直視前方,似乎要穿透車壁望向遙遠的天際,又似在回想著什麼,良久方道:「三郎,朕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衛昭低下頭,半晌方哽咽道:「皇上,三郎不要聽這樣的話。」
皇帝緊握著他的手,道:「你聽朕說,朕若不在了,那些個大臣們只怕會找你的麻煩。熾兒性子弱,護不住你。朕想留道聖旨給你,只要你不犯謀逆之罪,便——」
衛昭「撲嗵」一聲在他面前跪下,面上神情決然:「皇上,三郎只有一句話,您若真有那麼一日,三郎必隨您去。您說過,只有三郎才有資格與您同穴而眠,皇上金口御言,三郎時刻記在心中。」
皇帝長久地望著衛昭,面上一點點浮現愉悅的笑容,輕聲道:「好,好。」
他不再說話,閉上雙眼,衛昭也只是靜靜地坐於他身側,聽著車輪滾滾,向皇陵一步步靠近。
裴琰與庄王跟在太子輦車後並駕齊驅,庄王對長風騎與桓軍的數場戰役極感興趣,細細詢問詳情,裴琰也一一作答。二人有說有笑,這一路上倒也不煩悶。
行得一段,太子輦車的車簾忽然被掀開,戴著紗帽的太子探頭出來,喚道:「二弟。」
庄王忙打馬過去,笑道:「大哥。」
「你身子骨剛好些,又即將遠行去海州,大哥捨不得你,你上車來,咱們兄弟倆好好說說話。」太子面紗後的聲音十分誠摯。
庄王卻惦記著手下會隨時前來以暗號傳遞最新情況,哪肯上車,忙道:「多謝大哥,但我這病症,太醫說正要吹吹風,不宜憋著。」
太子的聲音有些失望:「既是如此,那也沒辦法,等我能見風了,再和二弟好好聚聚。」說著放下了車簾。
庄王暗中抹了把汗,眼光再投向前方皇帝乘坐的大輿,極力掩飾眼中的冷芒,馳回裴琰身側。
裴琰微笑道:「王爺可是後日起程去海州?」
庄王聽到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聲音稍稍提高:「正是,明日我請少君飲酒,一賀冬至,二敘離情。」
裴琰笑道:「應該是我請王爺飲酒,為王爺餞行才是。」
董方打馬過來,板著臉道:「庄王爺,今日皇陵大祭,貴妃娘娘入陵不到半年,您得繫上孝帶。」
庄王拍了拍額頭,慌不迭地回頭,隨從趕上,庄王按過孝帶繫上,董方輕哼一聲,馳回隊列之中。
庄王見隨從打出手勢,知諸事妥定,放下心來,又低聲罵道:「死頑石!」裴琰微微一笑,二人目光相觸,嘴角輕勾,轉開頭去,不再說話。
由京城北門至密湖邊的皇陵,十餘里路,黃土鋪道,皆由禁衛軍提前三日清道,路旁系好結繩,十步一崗,戒衛森嚴。
待這浩浩蕩蕩的車隊到達皇陵山腳的下馬碑前,已是辰時末,禮部贊引官早在此靜候,見皇帝車輿緩緩停住,大呼道:「樂奏始平之章,請聖駕!」
鐘鼓齊鳴,簫瑟隱和,皇帝踩著內侍的背下車,衛昭與灰袍蒙面人隨之而下。皇帝極目四望,寒風吹得他的龍袍簌簌而響,他頷下的明黃色纓帶更是被風吹得在耳邊勁揚。
山峰上積雪未融,薄薄的冬陽下,一片耀目的晶瑩。皇帝眯眼望著鋪滿山巒的薄雪,輕嘆口氣,也未說話。待太子輦駕駛近,太子下車,百官擁了過來,他方提步,在贊引官的躬身引領下步入皇陵正弘門。
皇陵依山而建,華朝歷代帝後、貴妃皆葬於此處,一百多年來幾經擴建,氣勢雄偉,廣闊浩大。
韶樂聲中,皇帝穩步而行,帶著眾臣經過六極石浮牌樓,再踏上有十八對石像的神道。神道中段,立著三對文武大臣的石雕像。裴琰腳步平穩,在經過石像時,卻忍不住側頭看了看。
神道右方,一位武將的石像劍眉星目,威嚴神武,身形挺直,腰側還懸著三尺長劍。他雙眸直視前方,右手緊握劍柄,似在傾聽著沙場殺伐之聲,意欲拔劍而出,殺伐征戰,為君王立下汗馬功勞。
裴琰眼神在這石像上停留了片刻,才又繼續微笑著前行。
一百多年前,裴氏先祖擁立謝氏皇帝,也許,今日之後,便將由裴氏子孫來奪回本應屬於自己的東西。
風刮過神道,愈刮愈烈,颳得石像上的積雪簌簌掉落,颳得一些文官都睜不開眼。裴琰卻雙目朗朗,直視前方那個明黃色的身影,穩步而行。
山環水抱中的皇陵,道邊松柏森森,御河內流水尚未結冰,曲曲潺潺。眾臣神情肅穆,隨著皇帝、太子,過九龍橋,入龍明門,一步步踏上御道石階。
贊引官在聖德碑樓前停下,皇帝上香行禮,帶頭下跪,身後便呼啦啦跪滿一地。碑樓禮罷,一行人繼續前行,過了數處大殿之後,終於在呼呼的風聲里,浩浩蕩蕩入了功德門。
皇帝在祭爐前立住,一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