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泰殿,通臂巨燭下,殷士林將撰錄好的冬闈試題一一分給內閣眾臣。裴琰認真看罷,贊道:「殷學士的題真是出得端方嚴謹,面面俱到。」
董方也贊了聲,轉向陶行德道:「陶相,啊,不,陶學士,您看怎麼樣?」
陶行德不再任右相後,便入了內閣為大學士,他此時似是有些神不守舍,聽言「啊」了聲,又慌不迭地點頭:「好,好。」
董方道:「既然大家都沒有什麼意見,那我就將試題上奏聖上,恭請聖裁。」
靜王起身,笑道:「既然定了,那本王就先走一步,李探花還在『暢音閣』等本王呢。」
眾人都知他素來風雅,也愛結交一眾文人墨客,這李探花才名甚著,是他近來著重結交的文人。便都道:「王爺請便,我等也要回去了。」
一眾大臣出殿,董方將摺子再整理了一下,正待去延暉殿,卻見陶行德仍坐在椅中,神色怔怔,便走近拍了拍陶行德的左肩:「陶學士!」
陶行德猛然跳起,臉色還有些蒼白,董方訝道:「陶學士,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難看?」
這一夜卻出了件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靜王與李探花等一干文人墨客在瀟水河邊的「暢音閣」對爐酌飲,聯詩作畫,一幹才子又叫了數名歌姬相陪,彈琴唱曲,好不風流。
這「暢音閣」的歌姬中有位叫「小水仙」的,長得甚是美艷,又彈得一手好琵琶,頗受客人的青睞。
哪知當夜肅海侯軍中管帶潘輝,帶著一幫弟兄趁休假也來「暢音閣」遊玩,這幫軍爺自是橫慣了的,指名要「小水仙」相陪,聽到「小水仙」被一幫酸秀才叫去,二話不說,便直登「暢音閣」三樓。
一幹才子恃著有靜王在內,當然不肯相讓,雙方開罵,一方罵得粗鄙無比,一方則罵得拐彎抹角。靜王素喜微服出行,當日也只帶了幾名隨從,這等罵戰他自是不便出面,也未及時表明自己的身份。
潘輝性子暴燥,罵得一陣,心頭火起,便動上了手。「暢音閣」三樓被砸得一片狼籍,數名才子受傷,而靜王更是在混戰中被人掀到了窗外,直落入「暢音閣」外的瀟水河中。
所幸嚴冬,河面已結薄冰,靜王撿得一命,但已摔斷了一條左腿。
第二日早朝,便有監察御史參肅海侯治軍不嚴,放縱部屬流連煙花之地,還將靜王打傷。皇帝震怒,肅海侯也上朝伏地請罪。但因戰亂剛剛結束,皇帝和內閣商議後,命其將三萬人馬撤至錦石口京畿大營,待年關過後,再撤回蒼平府。
只是靜王腿傷嚴重,不能下床,皇帝便命他在府中靜養,不必再上朝,也不必再準備冬至皇陵大祭事宜。
這邊靜王剛剛受傷,宮裡又有內侍出起了水痘。皇帝命太醫院急配良方,並將患痘人群隔離。可千防萬防,某一日太子還是發起了高燒,身上出現了水泡。
皇帝也著了急,親往太子府探望,想是皇恩浩蕩,太子的水痘在數日後漸漸出破。為防破相,太醫院張醫正叮囑太子在未完全好前,千萬不能見風。於是太子精神稍好些可以上朝之後,便罩上了厚厚的斗篷和面紗,倒成了朝堂中異樣的一道風景。
京城變故迭出,岷州也傳來了震北侯裴子放墜澗受傷的消息。
裴子放領聖命去梁州,在經過岷州蓮池澗時,突遇暴雪,馬失前蹄,落下深澗。所幸裴子放身手高強,不斷攀住崖邊結冰的巨石,滑落數丈後才沒有墜下深澗,後被隨從救起,但已受傷較重,不能行走,在正源縣休養了兩日,才重新上路,但裴子放腿腳不便,只能坐轎而行,自然行程便慢了幾分。
裴子放受傷的消息傳入王府,裴琰正從宮中回來,依舊直入蝶園。裴夫人笑著將密報遞給裴琰,裴琰看罷笑道:「叔父那邊不成問題了,我這邊也都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裴夫人悠悠轉回案後,不急不慢地執筆寫著,寫罷,道:「少君,你來看看。」
裴琰走至案前細看,淡聲吟道:「飛花舞劍向天嘯,如化雲龍沖九霄。」又贊道:「母親的字,孩兒望塵莫及。」
母子二人相視一笑,裴夫人放下筆,道:「你放心去吧,京城有母親坐鎮。萬一形勢危急,你不必顧著母親。」
裴琰喚道:「母親!」
裴夫人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緩緩道:「自古成大事者,總要付出犧牲,只是你要切記,當機立斷,隨機應變,一旦下手,需當狠辣無情,不可有絲毫猶豫!」
「是。」裴琰束手,沉聲道:「孩兒謹遵母親教誨。」
裴夫人微微一笑,又取過案頭一封書函,裴琰展開細閱,訝道:「這葉樓主竟是清流一派的人?」
「是,清流一派從來就是本朝一支不可忽視的勢力,但他們與武林沒什麼瓜葛。可四十年前,當時的清流砥柱,內閣大學士華襄得到了『天音閣』的支持。清流與『天音閣』約定,『天音閣』每十年派出二十名武功出眾的弟子,暗中為清流一派作守護之職。只是這事十分隱秘,我也是覺得這葉樓主來歷不明,依稀想起這事,傳信給師叔,請他秘查,才查出來的。」
裴琰笑道:「師叔祖可好?」
裴夫人瞪了他一眼:「天南叟退隱江湖,本來過得好好的,去年被你拉出來主持武林大會,今年又被我拉出來查『攬月樓』,怎麼會好?」
裴琰卻突然想起一事,訝道:「原來是他們!」
「誰?」
「去年使臣館一案,我帶子明去查驗屍身,曾有武林高手向我們襲擊,身手很強,我還一直在想京城何時有一派勢力,武功這麼高強,現在想來,定是葉樓主手下的人。看來這「攬月樓」一直是故皇后一派用來作為刺探消息所用。」
「嗯,他們奉『天音閣』之命輔助清流一派,自然保的是故皇后所生的太子。你若與這葉樓主對決,可萬萬不能大意。」
「是,孩兒明白。」
下了數日的雪,前次買的菜已吃盡,江慈只得換上男裝,再走到灶下,用灶灰將臉塗黑。剛起身,她胃中又是一陣不舒服,乾嘔一陣後,她猛然抬頭,震驚之後湧上心頭的是極度的喜悅。
她替自己把了把脈,可仍無法確定,便換回女裝,在臉上貼上一粒黑痣,再罩上斗篷,拎著竹籃,出了小院。
大雪後的街道,極為難行,江慈小心翼翼走著,轉入了一家醫館。
「恭喜,是滑脈。」
江慈走出醫館,仰頭望著素冷的天空,抑制不住地微笑。終於,不再是孤單的兩隻貓了。
可是,這一夜,衛昭沒有來,此後的數夜,他也沒有來。
江慈的反應越來越明顯,她渴望見到他,告訴他這個能讓他驚喜的消息,可一連數日,他都沒有來小院。
她數次上街買菜,溜到茶館坊間,聽著百姓的閑談,知京城一切安靜如初,而忠孝王和一等忠勇子爵都依然聖眷恩隆,才放下心來。
夜燈初上,崔亮在積雪的東市慢慢走著,縱是知道希望渺茫,卻仍下意識地東張西望。
三年多了,本以為自己可以淡忘,可是當那夜再見那抹鵝黃,他才發覺,有些東西終究無法放下。
可放不下又怎樣?自己終要離開京城,去雲遊四海、遊歷天下,自己不是也曾答應過她,要寫成遊記,借她一觀嗎?
從她的衣著和談吐來看,顯是世家貴族家的大小姐,端莊而淡靜,但她又有著普通少女的俏皮與靈秀。她那捲曲的長髮總是能吸引他的視線,讓他在寫詩時有些心猿意馬,她也便會用淡淡的話語委婉地指出那因心猿意馬而生的瑕疵。
當她神情淡靜,很優雅地說出不能再來東市,他終知道,他與她,便如同天空中偶爾相會的兩朵雲,淡淡地相遇,又淡淡地分離。
有人自身邊奔過,崔亮被撞得踉蹌了一下,不由苦笑,同時將那人塞入自己手心的紙團悄悄籠入袖中。
崔亮在東市上逛了一陣,步入街邊的一座茶樓。小二熱情地將他引上二樓一間雅座,很快他悠然自得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臨街的窗上。
不多時,崔亮起身,消失在窗前。街下幾名大漢一愣,正待入茶樓,見他的背影又出現在窗前,便又蹲回原處。
崔亮與易五換過裝束,讓他坐到窗前,自己迅速由茶樓後門閃出。那處,早有一輛馬車在等候,崔亮閃上馬車。車夫輕喝,馬車在城內轉了數圈,停在了一處深巷內。
崔亮下車,車夫將馬車趕走。崔亮徐顧四周,不知身在何處,忽覺腰間一緊,一根繩索凌空飛來,卷上他的腰間,將他帶上半空。一人將他接住,在黑夜中沿屋脊疾奔,東閃西晃,終輕輕落在一處院落之中。
被這人扛在肩頭疾奔,崔亮不由有些頭暈,見他落地,忙道:「蕭兄,快放我下來吧。」
衛昭笑著將他放下,拱手道:「子明,得罪了。」
崔亮拂了拂衣襟,四顧看了看,道:「這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