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數日來的擔憂變成事實,卻反而不再慌亂,冷冷一笑,輕聲道:「他知道了?」
「是。」殷士林道:「皇上似是早就醒來了,他一知道咱們出兵相助裴琰,便覺事情不對,因為當日是裴琰主持調查教主。他再將薄雲山謀逆前後諸事想了一遍,對教主動了疑心,讓人暗查教主來歷。我今日在董方處看到密報,確認玉間府衛三郎的家人都死得極為蹊蹺,餘下的族人也只知有個衛三郎從小離家,卻都未見過衛三郎的真實面目。董方收到密報後和皇上私語,我正退出內閣,聽得清楚,是一句『看來可以確定,他就是蕭無瑕』。」
衛昭忽想起那日早晨,皇帝在西宮與自己說過的話,他由心底發出冷笑,咬牙道:「原來他一直在試探我。看來,他是要將我們在京中的人一網打盡,所以才封我爵位,賜我宅第。」
殷士林道:「教主,你還是快回月落吧,皇上絕不會放過你的。」
「我逃是逃得成,但這裡怎麼辦?咱們辛苦經營這麼多年,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難道要放棄不成?」
殷士林沉默片刻,有些沮喪:「是啊。」他又急道:「教主,皇上和董方這幾日一直在商議,要對月落用兵!」
衛昭面色一白,喃喃道:「對月落用兵?他哪有兵可調?北面可都是裴琰的人。」
「他們商議時防著人,但對我倒不是很提防,我偷聽到了些。只怕是要調小慶德王的部分人馬自玉間府直插平州,攻打月落,這邊京城只要將裴琰一控制住,皇上就會調肅海侯的人馬去與小慶德王會合,攻打月落。」
「小慶德王?!」衛昭突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冷,全身彷彿墮入冰海。
耳邊,殷士林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咱們幫裴琰趕走了桓軍,卻犯了皇上的大忌。他恐我們與裴琰聯手造反,又恨多年來受教主矇騙,想先下手為強。所以現在控制住裴琰,架空他的權力之後,肯定會對咱們用兵―――」
殷士林忽然覺衛昭有些不對勁,將身形搖晃的他扶住,喚道:「無瑕。」
衛昭面色蒼白,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低聲道:「五師叔,盈盈她,只怕沒了。」
這夜寒風忽盛,「呼呼」地刮過京城每一個角落。
衛昭負手立於子爵府後園的竹亭內,任寒風肆虐,如同冰人般獃獃望著一池枯荷。
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很快就要落下來了,這一池枯荷就要湮於積雪之中,只是明年,自己還能看到滿池白蓮盛開嗎?
易五入園,寒冬之日,他竟滿頭大汗,衛昭的心徹底下沉。
「盛爺剛收到消息,小慶德王傳出口諭,說、說鄭妃謀害了懷有身孕的程妃,鄭妃被處死,程妃被以側妃禮儀殮葬。咱們在玉間府的人也都莫名失蹤了。」
這句話宛如最後一把利刃,將衛昭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無瑕,你看清楚了,他們四個都是師父留給你的人,將來要做大用的。」她和瀟瀟才六歲,粉雕玉琢般的一對人兒,怯怯地躲在蘇俊身後。
「無瑕哥哥,你將來會殺王朗,幫我報仇的,是嗎?」她剛到玉迦山莊,喜歡跟在他身後,也不理會他對她的淡漠。
「無瑕哥哥,教主說你就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你還會回來看我們嗎?」離開玉迦山莊的前一夜,她和瀟瀟在窗戶外和他說話,他心中卻只有對未知命運的恐懼,重重地將窗戶關上。
縱是她主動要求去玉間府,主動要求嫁給小慶德王,可他知道,若是他不應允,她又怎會賠上這條性命?
可是,姐姐的性命已經賠上了,那麼多族人的性命已經賠上了,自己又怎有退路?!
衛昭緩緩低頭,凝視著自己白晳修長的雙手。這雙手,究竟,還要染上多少血腥呢?
凜冽的寒風似從衣袍每一個空隙處鑽入,刺進靈魂深處,他抵擋不住這陣寒風,急忙將手籠入袖中。易五知他素來怕冷,忙解下身上的鶴氅替他披上,衛昭面上慢慢有了點血色,低聲道:「小五。」
「在。」
「你方才是直接去見的盛爺,還是到客棧取的消息?」
「我是去洪福客棧取的,未與盛爺見面。」
衛昭稍稍放心,道:「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同盛堂,專心做你的光明司衛。」
易五醒悟過來,嚇了一跳:「主子,形勢這麼危急嗎?」
衛昭不答,半晌,閉上雙眼,音調極低:「回去歇著吧。」
望著易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衛昭胸口刺痛,劇烈咳嗽,抬袖去拭,白袍上一團殷紅。
風將他的烏髮吹得翩飛翻卷,他定定看著這團殷紅,再望向宅子後方,想尋找那一團微弱的光芒,可滿目皆是黑暗,這一刻,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將他淹沒。
風刀霜劍,苦苦相逼,真的只有用盡全部生命,才能洗刷掉這滿身的罪孽與恥辱嗎?才能擺脫糾結在靈魂之中十餘年的惡魔嗎?
延暉殿內閣,皇帝換上團龍袞服,董學士進來,一眾內侍悄悄退了出去。
董學士將起草好的聖旨奉給皇帝,皇帝看了看,點頭道:「殷士林的文采,還真是只有談鉉堪有一比,只是這人太死板了點。」
董學士道:「皇上,是不是太急了些?眼下高成那兩萬人還在朝陽庄,萬一――」
皇帝見葉樓主負手立於門口,不虞有人偷聽,嘆道:「董卿,朕的日子不多了,朕得替熾兒留一個穩固的江山。」
董方素來持重,此時也涕泣道:「皇上,您——」
「咱們要想將星月教一網打盡,便只有引三郎作亂。可煜兒這些年和三郎走得近,不定後面弄了多少事。若不將他弄走,三郎一旦生事,他便沒有活路。唉,只盼他能體會朕的一片苦心,安安分份去封地。這是朕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他若再不悔悟,朕也保不住他了。」皇帝長嘆道。
「那靜王爺?」
「他先緩緩,等把裴氏這兩叔侄壓得動不得了,再收拾了寧劍瑜,才能把他挪出京城。董卿,朕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年關,若是真有個不測,熾兒就全拜託給你了。」
董方伏地痛哭,怕殿外有人聽見,強自壓抑,低沉的哭聲讓皇帝也為之心酸,他俯身將董方扶起,道:「熾兒雖懦弱了些,但所幸天性純良,只要有董卿和談卿等一干忠臣扶持,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他望著殿外陰沉的天空,緩緩道:「這江山,還是我謝氏的江山,我要將它完完整整地交給熾兒,絕不容他們作亂!」
董方抬頭,這一刻,他彷彿又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勃發、殺伐決斷的鄴王殿下。
朝會伊始,議的是梁州的緊急摺子。因為梁州一直缺水,前年朝廷就同意梁州組織民力,掘渠引水。好不容易今年朝廷撥了些河工銀子,梁州百姓又自發籌了一批款銀,召得丁夫開掘,未料下面的縣官兇狠暴厲,貪了河工銀子不說,還打死了十多名河工。
河工憤而暴亂,將衙役打傷,扣押了縣官,梁州郡守連夜趕去,也未能令河工放人。河工領頭之人聲稱,要朝廷派出二品以上官員親至梁州,他們要當面陳述案情,為親人申冤,才肯放人並重新開工。
皇帝和內閣一番商議,由於梁州郡守多年前曾為震北侯裴子放的部屬,便議定派裴子放前往梁州,調停並督復河工。
裴子放也未多說什麼,面上淡淡,跪領了皇命。
可接下來的一道聖旨,就讓殿內眾臣傻了眼。皇帝詔命,庄王謝煜,因過分思念亡母,積鬱成疾,唯有常年浸泡於高山上的溫泉中方能治癒,皇帝憐恤其純孝,將海州賜給庄王為封地,著庄王在三日後前往海州封地,治療疾病。
陶內侍扯著嗓子將聖旨宣讀完畢,庄王便面色慘白跌坐於地。昨日岳景陽願重為藩臣的表折一上,他便知大事不妙,徹夜難眠。他與岳景隆之間的那點事自是萬萬不能讓皇帝知道的,眼下岳景隆身死,自己與他的密信會不會落在岳景陽手中了呢?還有,岳藩出了這麼大的事,背後會不會有人在操縱?
他坐立不安了一夜,戰戰兢兢上朝,皇帝果然頒下這樣一道聖旨,將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毀滅。
他抬眼望了望寶座上的皇帝,那是他至親之人,可這一刻,他覺得世上距他最遙遠的也是這寶座上的人。他的目光與皇帝銳利的眼神相交,猛然打了個寒戰,只得匍伏於地,顫聲道:「兒臣謝父皇隆恩!但兒臣有個請求,伏祈父皇恩准。」
「說吧。」
「母妃葬於皇陵,兒臣此去海州,不知何時方能再拜祭母妃,兒臣懇求父皇,允兒臣在冬至皇陵大祭後再啟行,兒臣要於大祭時向母妃告別。」
皇帝盯著他看了片刻,道:「准了。」
庄王泣道:「謝父皇隆恩。」
皇帝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終沒有開口。
裴琰淡然地看著這一幕,也未多言,散朝後,又認真和董學士、殷士林等人商議冬闈和皇陵大祭事宜,待到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