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執手結髮

天亮得那麼早,她不情不願地起床。

他仍在熟睡,平日閃亮的雙眸此時合起,但黑長微翹的眼睫隨著呼吸微微顫動,更襯得他面如美玉。她忍不住屏住氣息,慢慢低下頭來,將雙唇在他的睫毛上蹭了蹭。

他仍未醒,她得意地一笑,極輕地穿上衣裳,極輕地走出了房門。

將飯做好,他仍未起床。江慈不忍心叫醒他,見屋前栽著的一帶玉迦花旁長滿了雜草,便找來鋤頭,細細地鋤去雜草。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江慈一喜,轉而聽出腳步聲來自於石屋左側的山路,急速抬頭,數日的歡愉於這一刻悄然褪去,她慢慢退後兩步,雙唇微抿。

蕭離與平叔緩步走來,蕭離盯著她看了一陣,心中暗嘆,輕聲道:「教主在嗎?」

江慈抿嘴不答。房中,衛昭倏然坐起,靜默良久,穿好衣裳出來,淡淡道:「出什麼事了?」江慈慢步後退,將身子隱在他身後。

蕭離與平叔下跪行禮,衛昭道:「都起來吧。」

平叔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避開平叔的目光,轉身入屋,道:「進來說話。」

平叔與蕭離並肩進屋,這久未住人的屋子被收拾得綴然一新、窗明几淨,宛如這裡的舊主,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平叔再抬頭,正見江慈扯了扯衛昭的衣袖,而衛昭則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他心中忽然一酸,垂下頭去。蕭離已道:「有信傳來,裴琰拿回鄆州、鞏安了,正往郁州、成郡追擊桓軍。」

衛昭微笑道:「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是,教主,您看——」

衛昭聽著身後她極細的呼吸聲,仿若能聽見她心中的不舍,他狠狠心,開口道:「看來我得儘快趕過去,裝傷只能一時,我總得重回人前露面。」

江慈的心沉了一下,凝望他挺拔的背,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轉身走進廚房,端了飯菜出來,微笑道:「填飽肚子再談正事吧。」

見三人都不動,她拉了拉衛昭的衣袖,衛昭在桌前坐下,江慈又向平叔和蕭離笑道:「平叔,四師叔,一起吃吧。」

平叔和蕭離互望一眼,他二人昨夜便趕到了星月谷,但還是決定待天亮後再上山,眼見揣測變成現實,二人心中說不上是何滋味。

衛昭抬頭:「一起吃吧。」

平叔、蕭離過來坐下,江慈大喜,替二人盛上飯來。蕭離看著桌上菜肴,不由笑道:「谷中正說廚房鬧賊,每天不見了東西,原來都到這裡來了。」

江慈咳了一下,端著飯碗溜回了廚房。

衛昭低頭靜靜吃飯,半晌方問了一句:「族長呢?」

「很好,天天纏著蘇俊,也很好學,正在教他《國策》。」蕭離緊接著誇了一句:「丫頭手藝真是不錯。」

又道:「教主,您是不是回去見一下族長?」

衛昭的筷子停了一下,道:「算了,他很聰明,我怕他瞧出什麼破綻。再說,我得趕去成郡,還有最關鍵的事情沒有做。」

蕭離沉默片刻,道:「也是。」停了一下,道:「昨天收到盈盈的傳信。」

「怎麼說?!」衛昭抬頭。

「談妃也有了身孕。」蕭離躊躇片刻,輕聲道。

衛昭眉頭皺了一下,道:「這可有些棘手。」

「是,小慶德王子嗣上頭比較艱難,這麼多妃嬪,只有一個女兒,原本還指望盈盈能生下個兒子。就算她生的不是兒子,咱們也可以給她弄個兒子進去。這樣的話,小慶德王萬一有個什麼意外,這個孩子就會是承襲王爵的唯一人選。可現在,談妃也有了身孕,她是嫡室,可就——」蕭離道。

衛昭想了想,道:「聽說太子的這個表妹一向身體欠佳,若是跌了一跤,保不住孩子那也是很正常的。」

「是。」

「再跟盈盈說,談妃的事辦妥後,小慶德王手中那張玉間府的兵力布防圖,讓她也抓緊時間想辦法拿到。平叔派人去取了,迅速送到京城。」

「是。我這就派人傳信給她。」平叔恭聲道。

衛昭取出一塊令牌,遞給平叔:「咱們在河西姚家莊的宅子,我放了一批兵器,平叔帶人去運回來。這是裴琰的令牌,遇到盤查,你可用這個。」

「是。」

三人不再說話,吃完飯,衛昭沉吟片刻,起身道:「四師叔,你隨我來。」

秋陽在林間灑下淡淡光影斑點,蕭離跟著衛昭穿過山林,一路登向山頂。這處山峰位於星月谷深處,地勢較高,又正是秋空萬里之時,待二人站到峰頂,頓覺眼前豁然開朗,遠處連綿山脈,近處山林峽谷,月落風光,盡收眼底。

山風飄蕩,吹得二人衣袍獵獵作舞,衛昭並不開口,蕭離也不問,二人靜靜地站著,享受這無邊的秋意。

多年之前,月落山也是這等秋色,今日景色依然,故人渺茫。當日並肩靜看秋色之人,除了尚有一個不知身在何處,其餘的,都已隨秋風捲入塵埃。蕭離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衛昭神色略帶悵然:「師叔,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回到這裡。」

蕭離知他即將遠行,他身處虎狼之窟,處處陷阱、步步驚心,此刻必定要向自己將諸事交代,便俯身行禮:「請教主吩咐,蕭離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師叔,此次去成郡,如果桓軍敗退、戰事得定,太子詔令一下,我和裴琰便馬上要回京城。」

「回京城?」蕭離的話語帶上幾分咀嚼之意。

衛昭知他所想,嘆道:「是,是我們主動回京,並非起兵反回京城。」

蕭離道:「裴琰不是一直想奪權上位嗎?教主當初和他合作,也是打算扶他一把的。」

「我當初與他合作,一是身份泄露、被他脅迫,二來也是看中其人才智超群,有令天下清明之大志,所以才答應幫他。裴琰本來是想先奪取兵權,控制華朝北面半壁江山,再伺機將老賊拉下馬。但老賊也是做了周密的準備,才讓裴琰重掌兵權的,裴容二族都處於監控之中,長風騎將士的家人也都還在南安府和香州。現在他雖病重,但董方這些人可沒閑著。

「是,裴琰若要起兵,定得三思。」

衛昭望向秋空下的綿延青山,緩緩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教主請說。」

「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次河西之役,我親見崔子明一番獻計,巧妙利用百姓的力量,才將桓軍擊敗,深有體會。」

蕭離嘆道:「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啊。」

「裴琰打著為國盡忠、驅逐桓賊的旗號,借百姓之力才平定戰事。眼下大戰初定、民心思安,如果他又公然造反、重燃戰火,豈不是賊喊捉賊?他裴琰又靠什麼去號召天下,收拾人心?」

「是,時機不對,也沒有藉口,名不正,則言不順。」

衛昭道:「既然起兵要冒極大風險,而京城形勢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麼裴琰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嗯————,反正皇帝病重不起,與其冒險造反,倒不如扶一個傀儡皇帝上台,以後再慢慢擴充勢力,等時機成熟了,再取謝氏而代之?」

「對,他現在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還想讓我繼續幫他。可我仔細想過了,他要是坐上了那個位置,說的話還算不算數,可就不一定了。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裴琰是鷸,咱們就得給他弄個蚌,這樣咱們才能逼他兌現諾言。」

蕭離想了想道:「教主打算扶庄王?」

「裴琰想逼反庄王,除掉太子,藉機扶靜王上台。我表面上同意了,到時自會想辦法讓庄王勝出。既有裴琰的承諾,又有庄王,咱們立藩便不成問題。庄王現在勢微,只要咱們捏著小慶德王,他自然會聽話。」

蕭離默然半晌,望向衛昭俊美如天神般的側面,低聲道:「只是這樣一來,教主您還得和他們周旋啊。」

衛昭偏過頭去,淡淡道:「若能為我月落周旋出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倒也不錯。」

蕭離心緒激動,喉結一抖一抖,竟有些哽咽。衛昭聽得清楚,轉頭望著他,微笑道:「師父說過,您是遇事最鎮定的一個。」

蕭離說不出話,衛昭面容一肅,道:「蕭離。」

「在。」

「你要切記,民心為本,民意難違。你施政之時,要多聽取族人的意見,萬不可離心離德,更不能傷民擾民。只有全族上下齊心,月落才有強大的希望。」

蕭離躬身施禮:「蕭離謹記教主吩咐。」

「另外,我已經讓人在華朝各地置辦綉庄,你挑選一些能說會道的綉娘過去。以後綉庄的收入就用來興辦學堂、開墾茶園和良田。」

「是。」

「從今年起,在全族選一批天資出眾的幼童,集中到山海谷學文練武,由您親自授課,待他們大些便送去華朝參加文武科舉。」衛昭頓了頓又道:「只是,對他們的家人需暗中看著。」

「是。」

衛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