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一動不動,只有衣袍,被山風吹得簌簌而響。
江慈覺有些不對勁,急撲過去,將衛昭扶起,眼見他雙眸緊閉,手掌冰涼,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只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衛昭身軀輕震了一下,卻仍沒有睜眼。江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所幸當日從醫帳出來,身上還帶著一套銀針,換回女裝後也一直帶著。她取出銀針,記起崔亮所授,想到衛昭每次都是思念親人時發病,定與心脈有關,便找到相關的穴位扎了下去。
她將衛昭拖到火堆邊,又拾來柴火燒旺,再將衛昭抱在懷中。他的身軀冰冷,俊美的面容透著些僵青色,江慈心中大慟,撫上他的額頭,輕聲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來陪你。你答應過我的,要陪我一輩子,你從來沒騙過我,就是以前要殺我時,也沒騙過我,我不要你做騙子——」
淚水,成串掉落,她感覺自己的低泣聲像從很遙遠的空中飄來,模糊的淚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團朦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緊接著,他的微笑又迅速隱去,消失在光影后。
江慈胸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過氣來時,卻又忽聽到一聲極輕的咳嗽聲。她驚喜下低頭,那雙明亮的眼眸正靜靜地望著她,他的聲音也有些虛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斷了。」
江慈「啊」地一聲放開抱住他脖頸的雙手,衛昭的頭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聲,雙目緊閉,又昏了過去。
「無瑕!」江慈急忙再將他抱起,見他再無反應,急得手足無措,終放聲大哭。
一隻修長白晳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替她將淚水輕輕地拭去。
江慈低頭,正見衛昭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將他推開,卻終不敢,只得嗔道:「你裝昏騙我!」
衛昭躺在她懷中,見她雖嗔實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著無限深情,他大計將成,親仇得報,忽覺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樂。他將頭埋在她的腰間,輕聲道:「我想試一下,騙你是什麼滋味。」
「不行。」江慈急道:「不准你騙我,一輩子都不準。」
衛昭聞著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騙這一回,以後不再騙你了。」
江慈拔出他穴位上的銀針,低頭道:「可好些?回去歇著吧,我再給你開些葯。」說著便欲將他扶起。
衛昭卻按住她的雙手,低聲道:「別動,就這樣,別動。」
江慈不再動,任他躺在自己懷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聽他輕輕的呼吸聲,聽著山間的鳥兒低鳴,看著火堆由明轉暗。
衛昭這一覺睡了個多時辰,醒來只覺多日來的煎熬與疲勞一掃而空。他睜開雙眼,卻看到江慈正耷拉著頭,也睡了過去。
他靜靜的凝望著她的眉眼,依稀可見幾分匆忙趕路的風霜之色,她的面頰上還隱有淚痕,但唇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似透著無限的歡喜。
他悄悄起身,江慈睡得極為警醒,猛然睜開雙眼,衛昭將她抱入懷中,輕聲道:「輪到你了,你睡吧。」
江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給你開點葯,靜心寧神的。」
「不用了。」衛昭淡淡道:「會慢慢好的。」不待江慈說話,他微笑道:「你若不累,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衛昭將她輕輕拉起,道:「回家。」
江慈大奇,跟著他走出數步,又「啊」了一聲停住,衛昭回頭:「怎麼了?」
江慈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返身回到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衛昭靜靜地看著,白玉般的面龐上溫柔愈濃。
石縫出口往左轉是一條極為隱蔽的山路,想是多年來少人行走,草長得極深。衛昭牽著江慈慢慢地走著,黑暗中,江慈輕聲道:「無瑕。」
「嗯。」
「真的是回家嗎?」
「是。」
「不騙我?」
衛昭忽然轉身,右手在她腰間一托,將她負於身後,繼續前行。江慈伏在他的背後,他的長髮被風吹起,拂過她的面頰,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不騙你,以後都不騙你了。」
江慈心中大安,數日來的擔憂、不安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在他耳邊輕聲喚道:「無瑕。」
「嗯。」
「無瑕,無瑕,無瑕——」
她不停喚著,他也不停地應著,這一段山路走來,宛如一生漫長,又恍若流星一瞬。
黑暗中,江慈只覺衛昭負著自己穿過了一片樹林,又攀上山峰,待隱約的泉水聲傳來,便依稀見到前方山腰間似有幾間房屋。
衛昭走到屋前,推門而入,卻也不放下江慈,仍舊負著她轉向右邊房屋,掏出身上火摺子,「嚓」聲響起,燭火點燃,江慈眼前漸亮,不由贊了一聲。
這是一間典型的月落族的青石屋,屋內桌椅床台俱是簡單之物,但桌布、椅墊、床上的錦被綉枕,用的都是極精美的「月綉」,而屋內東面牆上,更是掛著一幅「月綉」山水圖,山巒隱現,青峰裊裊,石屋在峰間隱現,泉水自屋邊繞過,整幅綉品出塵飄逸,清幽難言。
衛昭負著江慈,站在這幅山水圖前,望著圖上山間的石屋,聲音前所未有的柔和:「這是我姐姐繡的。」
江慈心中一酸,箍住他脖頸的手便加了幾分力,衛昭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我八歲以前,就住在這裡。」
「和姐姐一起?」
「是,還有師父。待我八歲,才隨師父和姐姐去了平州的玉迦山莊。這裡的綉品,全是姐姐繡的,她七歲時便能綉出我們月落最美的綉品,她十歲時綉出的『百鳥朝凰』,連天上的雲雀鳥都能引下來。我去了華朝,這裡只有平叔隔一兩個月來打理一下。說起來,這裡才是我的家。」
江慈默默地聽著,悄悄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角隱隱沁出的淚水。
衛昭放下江慈,轉過身來,將她抱在懷中,輕聲喚道:「小慈。」
「嗯。」
「姐姐要是看到你,會很高興。」
江慈有些赧然,低低道:「說不定姐姐會嫌我長得不夠美,手也不巧,又貪玩,又好吃,又——」
他在她耳邊輕嘆一聲,一下下,輕輕吻上了她的眉、她的眼。她還在絮絮說著,他再嘆一聲,吻上了她的唇,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江慈的肚子卻於此時「咕嚕」響了幾下,她一時大窘,衛昭放開她,笑出聲來。
江慈雙頰紅透,將他一推,道:「誰讓你走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這麼匆匆忙忙追來,身無分文,餓了兩天了。」
衛昭嘆了口氣,將她抱住,輕聲道:「你留在長風騎等我就是,又何苦追來?」
江慈不答,只用手狠狠地掐上他的腰間,衛昭忍痛不呼,江慈也慢慢鬆手,道:「你下次若再丟下我,我便——」
「便怎樣?」
江慈卻說不出來,只是伏在他胸前,半晌方有氣無力道:「我真的餓了。」
衛昭輕笑,放開她,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說罷閃身出屋。
江慈追出屋外,道:「你去哪裡?」
黑暗中,他的聲音隱隱傳來:「去偷幾條魚回來喂貓!」
江慈笑著轉回屋內,見屋中有些灰塵,便找來掃帚和布巾掃抹乾凈,又到屋旁打來泉水,找到廚房,點燃灶火,燒了一大鍋開水。
剛將水燒開,衛昭便迴轉來,將手中麻袋往台上一扔,江慈打開一看,竟真的是幾條小鯽魚,還有生薑油鹽白米等物,她不禁大奇:「哪來的?」
衛昭笑了笑,江慈明白過來,笑道:「要是明天你的教眾發現不見了東西,只怕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是他們如天神一般的聖教主偷走的。」
衛昭微笑道:「只怕他們更想不到,他們的聖教主偷這個,是用來喂貓的。」
江慈拎起一條小鯽魚便往衛昭口中塞:「是啊,喂你這隻沒臉貓。」衛昭笑著閃開,二人在屋中追逐一陣,江慈也知追他不上,喘氣笑道:「我沒力氣了,你幫我燒火。」
「好。」衛昭到灶後坐下,燃起滿膛熊熊柴火。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讓他的雙眸格外閃亮,江慈做飯間偶爾與他對望,總是被這份閃亮吸引得移不開目光。直到他的臉似是被火光映得通紅,低下頭去,她才紅著臉收回視線。
濃濃的魚湯香溢滿整個房屋,二人在桌邊坐下,衛昭忽然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個小酒壺。江慈眼睛一亮,搶了過來,笑道:「可很久沒喝過酒了。」又關切問道:「你剛發過病,能不能喝?」
「你喝多點,我少喝些便是。」衛昭微微笑著。
江慈大喜,找來酒杯倒上,又急急扒了幾口飯,道:「空肚子喝酒,容易醉,我得先吃點飯。」
衛昭輕輕轉動著酒杯,也不夾菜,俊美的眉目間亦喜亦悲,半晌方低聲道:「醉了好,今晚應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