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將密報投入火盆中,看著裊裊青煙,火苗騰起,又轉為灰燼,長長透了一口氣。
寧劍瑜和崔亮進來,待二人除下雨蓑坐定,裴琰道:「準備一下,過幾天有一批新兵到,軍糧也會到一批,子明先想想如何安排,等這場雨一停,我們就得準備反攻。」
寧劍瑜一喜:「朝廷派援兵來了?」
裴琰嘴角笑意有些複雜:「皇上病重,現在是太子監國,緊急從瓮州、洪州等地征了兩萬新兵,加上宣遠侯原有的八千人,正緊急北上,估計過幾天可以到。」
崔亮一愣:「皇上病重?」
「是。皇上病得很重,不能理政。」裴琰望向崔亮:「子明,你看看如何安排這新到的兩萬多人,咱們得爭取用最小的代價拿回河西府。」
寧劍瑜有些興奮:「咱們被桓軍這麼逼著打,憋得慌,我正有些手癢。」
崔亮垂下眼帘,似是思忖著什麼重大的事情,裴琰微笑看著他,也不問話。
許久,崔亮方抬起頭,坦然望著裴琰,長身一揖。裴琰忙起身將他扶住,嘆道:「子明有話就直說,你我之間,無需客套。」
崔亮猶豫了一下,寧劍瑜笑道:「我得到前面去巡視,侯爺,我先告退。」
待寧劍瑜出帳,崔亮再向裴琰一揖,裴琰坐回椅中,道:「我知子明定有重要事情與我相商,子明直說。」
崔亮眼神逐漸明亮,直視裴琰,道:「相爺,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微笑:「子明但有所求,我必應允。」
「我想求相爺,在我軍與桓軍決戰之前,允我去見一個人。」崔亮平靜說來,清澈明亮的眸子閃過一絲黯然。
「何人?」
崔亮緩緩道:「宇文景倫身邊的那個人。」
裴琰目光熠然一閃,端起茶杯的手頓住,旋即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子明詳說。」
崔亮輕嘆一聲:「相信相爺也曾聽說過,我天玄一門,數百年來都是世代單傳。」
「是,這個我知道。所以魚大師蒙難後,令師祖假死逃生,讓世人都以為魚大師一門早已失傳。當日若非子明認出了那琉璃晶珠,我也不敢相信,魚大師還有傳人在世上。」
崔亮嘆道:「正因為太師祖之事,師祖恐將來萬一有難,師門絕學失傳,故他打破我天玄一門數百年來只准收一個徒弟的門規,一共收了兩名徒弟。一人是我師父,另一人資質超群,天縱奇才,就是我的師叔,姓滕名毅。」
「哦?!難道宇文景倫身邊那人就是子明的師叔滕毅?!」裴琰眸光一閃。
「是。」崔亮有些黯然:「太師祖死得慘,師祖對皇室有了成見,從此訂下門規,天玄一門不得入仕,不得為朝廷公門效力。我師父自是恪守師命,這位師叔卻不願老死山中,隻身下山,留書說去雲遊天下,再也沒有回來。」
「那子明又如何確定宇文景倫身邊的這個人就是令師叔?」
「師父去世後,天玄一門只有我和師叔兩位傳人,而在這次的兩軍交戰之中,所用到的利器與戰術,只有天玄門人方才知曉。以涓水河河床一事為例,此事便記載在師門典冊之上,當世之人,再無旁人知曉。」
崔亮說罷,向裴琰再度躬身:「崔亮懇求相爺,讓我與師叔見上一面,我想勸他離開宇文景倫,不要再為桓軍效力。」
裴琰沉吟片刻,起身徐徐踱了幾步,又轉回頭凝望著崔亮,目光深邃。崔亮泰然自若地望著他,卻也帶著幾分期盼。
裴琰慢慢道:「子明可有把握,一定能夠勸得令師叔離開宇文景倫?」
崔亮侃然道:「師叔選擇輔佐宇文景倫,定有他的考慮。但我現在執掌天玄一門,也有我的責任,他會不會聽我相勸,離開宇文景倫,我並無十分把握。但事在人為,總要一試。若能將他勸離桓軍,我相信,收復失土、平息戰爭,不日將可實現。還請相爺讓崔亮一試。」
裴琰再思忖片刻,斷然點頭:「好,不管怎樣,總得一試,若能讓他離開宇文景倫,說不定桓軍便會不戰自退,對黎民蒼生,實是一件大幸事!」
雨,慢慢歇止。軍營中,泥水遍地,但一直流動著的難聞污濁氣味經這雨水沖刷之後,淡了許多。
由於戰事不再激烈,傷兵數量減少,軍醫和葯童們終於輕鬆少許。江慈這日不需再值夜,她看了一陣醫書,吹熄燭火,忽見一個人影默立於帳門外。
江慈看了看那投在帳簾上的身影,依舊迴轉席上躺下。
裴琰再等一陣,只得掀簾而入。
江慈躍起,平靜道:「相爺,夜深了,您得避嫌。」
裴琰沉默一陣,低聲道:「那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語氣中,帶著些許疲憊,仿似還有幾分彷徨,江慈心中微微一動,忽覺這樣的裴琰,似曾在何處見過,仔細一想,相府壽宴那夜的荷塘邊,他醉酒失態的情形浮上腦海。
裴琰默默轉身,江慈遲疑片刻,還是跟著出了軍營。
已是子夜時分,四周一片蛙聲。大地籠罩在夜色之下,身後不遠處,是燃著燈火的接天營帳。裴琰立於一棵樹下,靜默無言。
江慈立於他身後半步處,感覺到身前之人,散發著一種冷峻的威嚴,但威嚴之後,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裴琰面上毫無表情,凝望著軍營內的燈火,輕吁了一口氣,低聲道:「你現在,還不想你的親生父母嗎?」
江慈一愣,轉而道:「有時也會控制不住地想,但知道想也無用,索性不想。」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若是在某個地方,老了,或是病了,會不會想見你一面?」
江慈微微一笑:「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反正我這輩子,也見不到他們了。」
裴琰仰頭望著夜空,自嘲似地一笑:「這個世上,有個人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很有可能,我見不到他最後一面。」
「他對你,很重要嗎?」江慈略帶關切地問道。
裴琰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對我重不重要,有些事情,我不知道真相。可他若就這樣死了,我也會不開心。」
江慈嘆道:「相爺還是放寬心懷吧,他一定能夠等到相爺凱旋歸去,與相爺見上最後一面的。相爺現在還得打起精神,長風騎幾萬弟兄,還有華朝百姓,都還要靠相爺,將桓軍趕回去。」
裴琰苦笑:「可我若是真把桓軍趕回去了,我又不想再見到他還活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江慈不明白他的意思,無言相勸。裴琰也不再說,只是望著夜空,許久,又轉身望向南方。
蛙鳴聲一陣濃過一陣,裴琰默立良久,眉目間的悵然終慢慢隱去。他拂了拂衣襟,身形也如以往般挺直,回頭微笑:「走吧。」
江慈跟上,輕聲道:「相爺的傷,看來都好了。」
裴琰朗聲大笑:「是,都好了,也到了該好的時候了。」
大雨一停,第二日便是驕陽當空。流火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烤著茫茫原野,熱浪滾滾。
宇文景倫扔下手中馬鞭,與易寒迴轉大帳。隨從過來替他解開盔甲,他抹了把汗,向坐於帳內一角看書的滕瑞道:「滕先生,這樣僵持下去,可非長久之策。」
滕瑞放下書,起身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援兵不到,咱們啃不下裴琰這塊硬骨頭。」
宇文景倫被裴琰阻在這河西渠,直取華朝京師大計受挫,一直有些惱火,道:「調兵來,也是要一個月後,到時華朝再增兵支援裴琰,這一仗更難打。」
「所以王爺,我還是那個意思,咱們得------」
滕瑞話未說完,一名將領匆匆而入,跪落稟道:「稟王爺,裴琰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宇文景倫、滕瑞、易寒三人互望一眼,俱各驚訝。宇文景倫伸手取過信函,展開細看,訝道:「誰是滕毅?」
滕瑞驀然一驚,急踏前兩步,宇文景倫忙將信遞給他,滕瑞低頭看罷,眉頭緊蹙,良久無言。
宇文景倫揮了揮手,其餘人都退了出去,他關切地喚了聲:「滕先生?」
滕瑞驚覺,知此時是坦誠相見的時候,否則便難避嫌,他一擺袍襟,在宇文景倫面前單膝跪下。宇文景倫忙將他挽起,滕瑞抬頭,坦然道:「王爺,實不相瞞,這信上所指滕毅,便是滕某。」
宇文景倫呵呵一笑:「願聞其詳。」
三人在椅中坐定,滕瑞呷了口茶,娓娓道來:「不瞞王爺,我師出天玄一門,當日一起學藝的,還有一位師兄。但師門嚴令,本門弟子不得入仕,不得為朝廷公門效力,我空有一身藝業,無法施展,實在鬱悶,便下山遊歷天下。直至五年前在上京偶遇王爺,為王爺壯志與誠情所感,決定相助王爺。現在看來,裴琰軍中,有我師門之人,他根據戰場交鋒,推斷出我在王爺軍中,要與我見上一面。」
宇文景倫朗眉微蹙:「那滕先生的意思,見還是不見?」
滕瑞深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