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羈鳥投林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桓軍攻破青茅谷,華軍陣亡萬餘人,退守河西。

四月二十六日夜,桓軍攻破河西府,華軍雲騎營全軍覆沒,長風騎陣亡萬餘人,河西府青壯年男子,在巷戰中與桓軍血拚,十死七八,河西府郡守及高國舅殉國,高氏宗祠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四月二十七日,田策率殘部四萬人邊戰邊退,其中萬餘人在河西渠以北與桓軍主力血戰,無一生還,長風衛統領安澄陣亡。

同日,裴琰率三萬長風騎趕到河西渠,與桓軍激戰後力守鎮波橋,回撤到河西渠以南,並與田策殘部三萬人會合。

四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三十日,六萬長風騎以河西渠為憑,沿這條寬三丈半、深約兩丈的長渠,東西綿延上百里,與桓軍展開大大小小數十場血戰,主力死守鎮波橋,付出沉重代價,終將桓軍鐵蹄暫阻於河西渠以北。

與此同時,桓軍左軍相繼攻下河西府東面的寒州與晶州。

「河西之敗」,是裴琰的長風騎自創建以來遭遇的首場大敗,不但損兵折將,主帥裴琰也身負重傷。

月落日升。

黎明時分,崔亮鬆了一口氣,自最高的哨斗下來,一臉疲憊,仍打起精神囑咐了田策和許雋一番,才迴轉中軍大帳。

河西渠是河西府百姓為灌溉萬畝良田而開鑿的一道人工水渠,寬約三丈半,水深兩丈。崔亮耗盡心智,哨斗、傳信煙火、尖哨、水網、刀藜全部用上,還派人在渠邊不斷巡迴警戒,經過連場血戰,方阻住桓軍大大小小上百次沿河西渠發動的攻襲。

見他入帳,寧劍瑜迎了上來:「子明辛苦了,前面怎麼樣?」

崔亮苦笑一聲:「昨晚又偷襲了數次,好在發現得及時,擋了回去,現在消停了。」

「我去橋頭,侯爺正要找你,你進去吧。」寧劍瑜拍了拍崔亮的肩膀,出帳而去。

崔亮走入內帳,見裴琰正低咳著,將手中的密報收起,微笑道:「相爺今日可好些?」

「好多了。但內力還是只能提起三四分,易寒那一拳,真是要命。」裴琰抬頭微笑:「這幾日,真是有勞子明了。」

「相爺客氣,這是崔亮應該的。」崔亮忙道,又猶豫了一陣,終將心頭那事壓了下去。

陳安在外大聲求見,裴琰道:「進來吧。」

陳安似一陣風捲入帳中,單膝下跪:「稟侯爺,糧草到了,共一百五十車。」

裴琰與崔亮同時一喜,裴琰站了起來:「去看看。」

陳安忙道:「侯爺,您有傷―――」

「只是肩傷,又不是走不動。」裴琰往外走去,二人只能跟上。

陳安邊行邊道:「據押糧官說,這批糧草,是河西府失守前就從京城運出來的,戰報送回京城後,董學士是否會緊急送批軍糧過來,他也不知道。」

長風衛簇擁著三人,穿過軍營。正逢一批將士自前面鎮波橋頭輪換回營,見他們個個面帶倦色,其中數十人身負有傷,裴琰大步上前,右手抱起已傷重昏迷的一人,長風衛欲待接過,見裴琰面色,退了開去。

裴琰將傷兵送入醫帳,凌軍醫忙接了過來,語帶責備:「你自己的傷都沒好,怎麼這樣不愛惜身體?!」

裴琰看了看滿是傷兵的醫帳,目光在某處停留了一瞬,神色黯然,走出帳外。他拍了拍一名傷兵的肩膀,在眾人崇敬的目光中,依然帶著崔亮等人,走向後營。

三人查看了一番糧草,迴轉大帳,裴琰心情略略好轉:「這批糧草,解了燃眉之急,只要能守住這河西渠,總有反攻良機。」

「是,桓軍士氣也不可能持久,這幾日熬過去了,他們攻擊的力度也有所減弱,看樣子,咱們要和桓軍在這裡耗上一段時間了。」

江慈左手拎著藥罐,右手提著藥箱進來,崔亮忙接過,裴琰一口將葯飲盡。

江慈看了看崔亮,猶豫了一下,崔亮接過藥箱:「我來吧。」

江慈走到裴琰身前,輕聲道:「相爺,該換藥了。」裴琰看了看她,並不說話。江慈微垂著頭,替他除去上衫。

崔亮托著草藥過來,替裴琰換藥。裴琰瞄了瞄站於一旁細看的江慈,道:「小慈不是早已學會敷藥了嗎?怎麼還總是依賴子明?」

崔亮笑道:「這葯一敷上,我就得替相爺針灸,所以還是我來比較好。」江慈遞上銀針,崔亮邊紮下銀針,邊和聲道:「你記住我下針的穴位,在這幾處施針一刻鐘,可以減輕傷口處疼痛,促進真氣流動,生脈調息。」

江慈用心記住,肚中卻「咕嚕」輕響。裴琰微微皺眉:「怎麼,沒吃早飯?」

崔亮反手接過銀針,在裴琰後頸處紮下,笑道:「她肯定沒吃早飯,聽凌軍醫說,傷兵過多,醫帳人手不足,軍醫和葯童們忙得一天只能睡個多時辰,有時飯都顧不上吃。」

裴琰細細看了看江慈的面色,未再說話。

崔亮轉身向江慈柔聲道:「昨晚是不是又沒休息?」

江慈點了點頭,猶豫片刻,道:「崔大哥,若是腿部負傷,要減輕疼痛,舒緩經脈,得扎哪幾處穴位?」

「得扎環跳、風市、陽陵泉、陰陵泉―――」崔亮在裴琰右腿處一一指點,江慈用心記下,笑道:「我先出去了。」

「好。」

崔亮望著江慈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帳門處,語帶憐惜:「真是難為小慈了,一個女子,在這軍營,救死扶傷―――」

他回過頭,見裴琰面色陰沉,忙喚道:「相爺。」

裴琰出了一口粗氣,眼神掠過一邊木柱上懸掛著的滿是箭洞的血衣,又黯然神傷。

崔亮心中暗嘆,道:「相爺,人死不能復生,您這樣日日對著這血衣,徒然傷身,對傷勢恢複不利啊。」

裴琰微微搖頭,低聲道:「子明,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要替安澄、替長風騎死去的弟兄報這血海深仇。」

崔亮勸道:「仇得報,但還是讓安澄早日入土為安吧,他的靈柩,也停了數日了。」

裴琰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輕聲道:「是,得讓他入土為安了。」

他喚了聲,長風衛安潞進來。裴琰沉默許久,方才最後下定決心,平靜道:「今日酉時,為安澄舉行葬禮,讓長風衛的弟兄們,都參加吧。」

江慈渾身酸痛,將葯倒入藥罐內,向凌軍醫道:「凌軍醫,我送葯去了。」

凌軍醫並不抬頭:「送完葯,回去歇歇吧,瞧你那臉色,你若倒下,咱們人手更不足了。」

江慈走至衛昭帳前,光明司衛宗晟挑起帳簾。衛昭正坐於椅中,執筆寫著密報,抬頭看了看她,也不說話。

江慈待他寫完,將葯奉上,衛昭聞了聞,江慈忙道:「今天加了點別的葯,沒那麼苦了。」

衛昭一口喝下,仍是眉頭輕皺:「我看倒比昨日還苦些。」

江慈不服:「怎麼會?我明明問過凌軍醫才加的。」忽看清衛昭唇角微挑,眼神有幾分戲謔之意,她劈手奪過藥罐,嗔道:「我看,是三爺舌頭失靈了,分不出什麼是苦,什麼是甜!」

衛昭看著她唇邊若隱若現的酒窩,有些失神,旋即急速低頭,將密報慢慢折起,冷聲道:「軍營之中,叫我衛大人。」

江慈笑道:「是,衛大人。」她打開藥箱,道:「衛大人,得換藥了。」

衛昭輕「嗯」一聲,江慈在他身邊蹲下,輕輕將他的素袍撩起,又輕柔地將內里白綢褲卷至大腿上方。

衛昭握著密報,坐於椅中,一動不動,任江慈敷藥纏帶,呼吸聲也放得極低。

江慈將草藥敷好,纏上紗帶,覺有些手癢,終忍不住道:「衛大人,我想替您針灸,可能會好得快些。」

衛昭仍是輕「嗯」一聲,江慈笑道:「您得躺下。」

衛昭還是輕「嗯」一聲,在席上躺下,順手拿起枕邊的一本書。

江慈蹲下,在他大腿數個穴位處紮下銀針。當她在「陽陵泉」紮下一針,她溫熱的鼻息撲至衛昭腿上,衛昭右腿微微一顫,江慈忙道:「疼嗎?」

衛昭只是翻著書頁,並不回答。江慈細心看了看,見穴位並未認錯,放下心來,低著頭,柔聲道:「三爺,以後,對陣殺敵,您好歹先穿上甲胄。」

衛昭視線凝在書頁上,卻看不清那上面的字,腿部,麻麻痒痒的感覺傳來,直傳至心底深處。帳內,一片靜默,只聽見江慈細細的呼吸聲。

過得一刻,江慈將銀針一一取下,又替衛昭將褲子放下,白袍理好,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好了,這可是我第一次給人針灸,多謝衛大人賞面。」微笑著出帳而去。

衛昭凝望著帳門,唇邊漸露一抹笑意,良久,視線自帳門收回,掃過那份密報,笑容又慢慢消失。

他慢慢拿起那份密報,在手中頓了頓,喚道:「宗晟!」

夕陽殘照,鋪在河西渠上,反射著灼灼波光。

田野間的荒草,也被晚霞鋪上了一層金色,暮風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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