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冰冷如雪,修長的手指如玉般脆硬。江慈輕柔地握住那在微微顫慄的手指,仰望著他。
衛昭略略低頭,她眼中,自己的身影就象兩團小火苗在灼灼跳躍,她嘴角的溫柔之意讓他一陣眩暈,提起全部力氣緩緩將手抽出。
江慈卻再用力,將他的手緊緊握住,視線不曾離開他半分。衛昭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呼吸漸促,面上漸涌霧蒙蒙的灰色。喉間甜意一陣濃過一陣,他猛然用力,將江慈一推,倒退幾步,靠住石壁,嘴角滲出血絲。
江慈撲過來將他扶住,看他情形極象上次在墓前走火入魔的徵象,急喚道:「三爺!」
衛昭欲再將她推開,右手觸及她的左肩,便凝在了那處。
江慈見他並未如上次般暈厥,心中稍安,再見他神色怔怔,凝望著自己的左肩,一時有些恍惚,轉而望向他,低聲道:「已全好了,沒有任何後遺症。」
衛昭慢慢收回右手,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輕描淡寫:「崔解元的醫術,果然高明。」
江慈話語中滿是憂切之意:「三爺,回頭請崔大哥幫你看看吧,你這身子―――」
衛昭淡淡一笑:「不必了。」
江慈還待再說,衛昭不再看她,大步出洞。江慈轉頭間見阿柳伏於薄雲山身側,身上傷痕纍纍,血跡斑斑,心中再是一痛,俯身將他已逐漸冰冷的身子抱起。
淳于離正在洞口的灌木叢後守候,見衛昭出來,迎上前道:「教―――」他看清衛昭並未戴著面具,而這張臉秀美絕倫,隱有幾分熟悉的感覺,張了張嘴,未能成言。
再過一瞬,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戰場上,自己「救」出薄雲山時,最後飛劍來阻的便是這張面容,心中漸涌疑慮。
衛昭望向天際浮雲,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金印。
淳于離雙手接過,金印下方,「欽封監軍」四字撞入眼帘,他猛然抬頭,不可置信。
山間夏日的下午,寂靜得可怕。淳于離於這寂靜中將諸事想透,縱是四十多年來看盡世間風雲,人世滄桑,也終難平心中激動,哽咽跪於衛昭身前。
衛昭並不扶他,淡然道:「四師叔,起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是。」淳于離緩緩站起,心中忽對三師兄湧起一股恨意,想起追隨大師兄和二師姐的快意時光,再也沒有勇氣望向身邊之人。
衛昭面容沉肅:「四師叔,此間事了,我命你回月落,輔佐教主及族長,振興月落。」
「教主?!」
「是蘇俊。」衛昭道:「現在在月落山,戴著面具、帶領族人的是蘇俊。」
淳于離依稀記得當年被自己和師兄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兩兄弟,點了點頭:「也只有這樣,教主才好在這邊行事。」
衛昭道:「四師叔,蘇俊人雖聰明,但稍顯浮燥,平叔忠心,卻無大才。他只能看著蘇俊不出亂子,卻無法治邦理國。唯有四師叔,有經天緯地之才,月落一族的振興,就全仰仗四師叔了。」說著向淳于離深深一揖。
淳于離忙將他扶住,再度跪下:「教主,您才是月落---」
「不,四師叔。」衛昭將他扶起:「我,無法離開這裡。」
淳于離正有滿腹疑問,忍不住道:「教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說吧。」
「教主為何要助裴琰?」
衛昭默然片刻,道:「不是我想助他,而是形勢所逼。也是權衡再三,做出的選擇。」
「請教主明示。」
「當日裴琰為求鉗制桓國,同時也為讓裴子放在定幽一帶擴充勢力,與桓國簽訂合約,欲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才被迫提前逼反薄雲山,攪亂這天下。原本指望著,能讓華桓兩國陷入混亂,我月落好伺機立國,再也不用受人欺壓奴役。可是,現在看來,我想得太過簡單了。」
淳于離沉默一瞬,輕嘆道:「是,我月落積弱多年,物產貧乏,兵力不足,族人又不甚團結。眼下這個亂局,不管是哪方獲勝,我月落都很難與其抗衡。」
「是。」衛昭微微點頭,雙目隱含倦怠:「落鳳灘一戰,我親眼看著上萬族人死於眼前,六師叔戰死沙場,想到若是一意立國,不知還要讓月落山添多少孤魂野鬼。」
淳于離心中難過,轉首望向空中浮雲,眉宇黯然。
「我們既無能力立國,便只有尋求一個強大勢力的保護,暫保平安,再借這段平安時日,強邦富民,待我們實力夠強大了,再談立國。」
「所以,教主選擇了裴琰?」
「裴琰心機過人,自姚定邦一事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更掌握了咱們分布在各方勢力中的棋子,包括四師叔您。我若不與他合作,咱們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便會被他連根拔起,更會殃及族人。」衛昭話語漸緩:「我權衡再三,所有勢力之中,只有他最合適。裴琰,有著令海晏河清、天下清明的大志,也唯有他,才不會逼我月落強獻姬童。兼之其人手腕強硬,才識超群,為人堅毅,終可成大業。所以,我只能要挾他寫下允我月落自立為藩、免我族奴役的法令,來與他合作抗敵。」
「可是,裴琰這個人,狡猾陰險,怕信不過啊。」
衛昭冷笑一聲:「所以,我得留在華朝看著他,他奪權,我便幫他奪權,他在這條路上走得越遠,陷得越深,他落在我手中的把柄就會越多。再說,他要控制這華朝北面半壁江山,離不開我的幫助,他明著奪權,我便在暗中布局,總會有脅迫他的法子。」
淳于離躊躇再三,終將最後要問的壓了下去,只是望向衛昭目光滿是疼惜之意。見他白衣微皺,伸手替他輕輕理平,低聲喚道:「無瑕。」
衛昭轉過頭去,凝望著滿山蒼翠,一動不動。
淳于離有些不安,猶豫著道:「無瑕,若是―――,你早日回來吧。」
衛昭面上浮起淺淺的笑,平靜道:「蕭離。」
「屬下在。」淳于離面容一肅,單膝跪下。
衛昭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你回去後,將烏雅殺了。」
「―――是。」
「族長雖年幼,但人很聰慧。你讓蘇俊收他為徒,由你監政。我希望,十多年後,我月落,能出一個堪與裴琰和宇文景倫相抗衡的英才!」
「屬下謹遵教主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衛昭低頭望著淳于離,一字一句道:「還有,只要我一天不回月落,蘇俊便一直是教主,你的任務,就是輔佐他和族長,你-可-明-白?!」
淳于離心中鈍痛,沉默著。
衛昭眯著眼睛盯住他,他雖未抬頭,也感受到這目光的巨大壓力,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終拜伏於地:「是,教主。」
衛昭俯身將他扶起,淳于離反握住他冰冷的雙手,心潮難平,強自抑制,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奉給衛昭:「教主,這是我多年來在隴北各地安插的人員名單,還有,薄賊這些年收買朝廷官員,向各人行賄的記錄,都在其中。」
二人轉身踏入山洞,齊齊一愣。
石凹前,江慈跪在地上,將阿柳的屍身抱在胸前,正用布條蘸了泉水,擦拭著阿柳身上的血跡與傷痕。
她的動作極輕柔,衛昭與淳于離默默地站著,看著江慈替阿柳拭凈上身,又替他將上衫穿好。
江慈欲替阿柳將散亂的頭髮束好,可他身子已近僵硬,只能平放於地,便有些不方便。衛昭大步過來,將阿柳抱於胸前,江慈撕下一截衣襟,以指為梳,將阿柳的烏髮輕輕梳順束好。
她輕撫著阿柳冰冷的額頭,抬眼望向衛昭,眸中儘是懇求之意,衛昭微微搖頭,江慈卻仍懇求地望著他。
二人長久對望,衛昭眼神終有些微變化。他抱起阿柳,交給淳于離,猶豫頃刻,道:「你帶上阿遠,將阿柳的骨灰帶回去,供奉在星月洞中,只是別告訴他家人真相,就說教主派了任務給他,暫時不能回去。」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金色霞暉由洞外透進來,映得衛昭立於洞口的身形,如同被抹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
江慈慢慢走過來,與衛昭並肩而立,望著淳于離負著阿柳,消失在夕陽下,輕聲道:「他真傻。」
衛昭不語,江慈輕輕嘆息:「親人們敬他、護他都來不及,又怎會―――」
風吹得二人前方的灌木搖晃了一下,透過來的霞光讓衛昭的面容閃過一道金光。他猛然舉步,向山頂走去。
江慈急急跟上,荒山野嶺,荊刺叢生,衛昭的白袍在夕陽下閃著淡金的光芒,他修長的身影在灌木叢中越行越遠,江慈提起全部的力氣方能勉強跟上。
在最後一抹霞光的照映下,衛昭站上山頂的巨石。他負手而立,遙望西面天際,靜靜地,望著夕陽慢慢落入遠處的山巒之後,望著夜色悄無聲息地籠罩四野。
江慈立於石旁,靜靜地,看著暮色將衛昭的身影包圍,看著最後一縷餘光將他俊美的側面輕輕勾勒,又迅速隱去,任黑暗肆虐蒼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