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拎著布囊在黑暗中行出兩條大街,閃上一輛馬車,易五輕喝一聲,趕著馬車往衛府方向行去。
車內燈籠輕輕搖擺,衛昭取下青紗寬帽,將手中布囊丟於一邊,除下黑色外袍。過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終拿起布囊。
將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細看,衛昭修眉輕蹙,又將東西收好,面上閃過疑惑之色。
他閉上雙眸,欲待小憩一陣,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煩燥,恐是日間服下的藥丸的影響,忙端坐運氣,卻怎麼也無法消除這股燥熱感,將衣襟拉開些,仍覺脖頸處有細汗沁出。
江慈這日收穫頗豐,溪水中魚蝦甚多,毫不費力便撈上來半桶。她在園子里搗鼓了一日,又興緻盎然地弄了晚飯,正待端起碗筷,衛昭走了進來。
想起晨間求他之事,江慈有些赧然,邊吃邊含混道:「三爺吃過沒有?」
衛昭負手望著桌上的飯菜,冷哼一聲。
江慈跟他多日,已逐漸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過來:「飯不夠,菜倒是足,三爺將就吃些。」
衛昭向來不貪食,縱是覺今夜這飯菜頗香,也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慈忙斟了一杯茶遞給他。
衛昭慢慢飲著手中清茶,看著江慈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一時竟有些迷糊,思緒悠悠蕩蕩,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莊」。
江慈收拾好碗筷,洗凈手過來,見衛昭仍坐在桌邊發怔,不由笑道:「三爺,你傷勢大好了?早些歇著去吧。」
衛昭仍是不語,江慈將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衛昭猛然驚醒,緊攥住江慈的右手,江慈疼得眼淚迸了出來。
衛昭鬆手,冷冷道:「長點記性。」
江慈揉著生疼的手腕,卻不敢相駁。衛昭看著她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愣了一下,卻仍冷著臉,將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東西!」
江慈愣了一瞬,方明白過來,剎那間忘了手腕的疼痛,面上一紅,便欲攬過布囊,衛昭卻又伸手按住。
江慈下意識抬頭望向衛昭,衛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對望,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慌亂之意。江慈面頰更紅,忙鬆開手,衛昭卻慢慢打開布囊,將裡面東西一一取出,江慈羞得「啊」地一聲,轉過身去。
衛昭再看一陣,仍不明有些東西要來何用,見江慈紅到了耳朵根,更覺好奇,步至江慈身側,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給我講講,這些是做什麼用的,我便答應你一個請求。」
江慈抬眼見他手中拎著的小衣和長布條,大叫一聲,跑回內室,將門緊緊關上。
衛昭望著那緊閉的房門,呆立片刻,將手中物事放於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濛縹緲。衛昭負手在林中慢慢地走著,夜風徐來,花瓣飛舞,撲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緋色,一時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這小山明月,還是那一抹細膩潔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這桃花,還是那嬌艷欲滴的紅唇―――
過得數日,衛昭身子逐漸好轉,皇帝便有旨意下來,仍命其為光明司指揮使,讓姜遠將皇宮防務重新交給衛昭。但皇帝體恤他重傷初愈,命他在府休養,只由易五主理防務,一切事宜報回衛府由其定奪。
衛昭也曾數次入宮,但前線戰事緊急,寧劍瑜和高成、王朗聯手,仍在婁山步步潰敗,若非靠著「牛鼻山」的天險,便險些讓薄雲山攻破婁山。軍情如雪片似遞來,糧草短缺,皇帝和內閣忙得不可開交,衛昭入宮,總是怏怏而歸,皇帝便乾脆下旨,讓他在府休養,不必再入宮請安。
江慈見衛昭夜夜過來蹭飯吃,不由哀嘆自己是廚娘命,以前服侍大閘蟹,現在又是這隻沒臉貓。心頭火起,便不在菜中放鹽,或是故意將菜燒焦,衛昭仿若不覺,悠然自得地把飯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陣才出園子。
江慈折騰幾日,見無作用,自己便也泄了氣,仍舊好飯好菜地伺候著,衛昭依舊靜靜地吃著,並不多話。
這夜衛昭飲完茶,在木屋門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見他往桃林走去,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風吹鼓著衛昭的寬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著,宛若白雲悠然飄過。江慈跟在他的身後,聽著細碎的腳步聲,感受著這份春夜的靜謐與芬芳,仿若回到了鄧家寨,飄浮了半年多的心,在這一刻,慢慢沉靜下來。
她凝望著夜色中的桃花,忽然覺得,這一刻,竟是自去歲長風山莊陷入漩渦之後,最為平靜輕鬆的時刻。曾幾何時,自己是那樣渴望遠離鄧家寨,到江湖上闖蕩歷險,可真的經歷這重重風波之後,發現自己心底里最想要的,卻還是這一份寧靜―――
衛昭停住腳步,轉頭見江慈若有所思,神情靜美安然,不由微笑:「又想家了?」
「嗯。」江慈慢慢走著,伸手撫上身側的桃花,輕聲道:「我家後山,到了春天,桃花開得和這裡一般美。我和師姐,會將落下來的桃花收集,然後釀『桃花酒』。」
「你還會釀酒?」
「也不難,和你們月落的『紅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干制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衛昭轉身,望向西北天際,夜色昏暗,大團濃雲將弦月遮住,他眉目間也似籠上了一層陰影,但瞬間又復於平靜。
夜風忽盛,二人靜靜立於桃林中,都不再說話。
風,涼意漸濃,也將數瓣桃花捲上衛昭肩頭。江慈轉頭間看見,忍不住伸手替他輕輕拈去。
衛昭靜靜看著江慈將花瓣收入身側的布袋之中。一陣細雨隨風而來,江慈抬起頭,正見衛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驚,便對他笑了笑。
不遠處的小木屋燈燭昏黃,身側桃花帶雨,眼前的笑容清靈秀麗。衛昭慢慢伸出手來,將江慈被細雨撲濕的幾綹秀髮撥至耳後。
他手指的冰涼讓江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湧上那種莫名的感覺,卻又不敢看他複雜的眼神,低下頭,遲疑片刻,輕聲道:「三爺,你身子剛好些,不要淋雨,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衛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處,似有某樣東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壓住,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江慈聽得他的呼吸聲逐漸粗重,怕他傷情複發,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爺,你沒事吧?」
衛昭痛哼一聲,猛然閉上雙眼,將江慈用力一推,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由細轉密,將衛昭的長髮沁濕,他在風中疾奔。
那日,為何不將她還給裴琰,真的只是,自己不願過早露出真容嗎?
這些時日,又為何會日日來這桃園,真的只是,為了看這一片桃花嗎?
這夜,蒙蒙春雨中,響鈴驚破京城的安寧,數騎駿馬由城門直奔皇宮,馬上之人手中的紫杖如同暗紅的血流,洇過皇宮厚重巨大的銅釘鎦金門。
衛昭久久立於皇城大道東側石柱的陰影中,看著那道血流,和著這春雨,悄無聲息地蔓延。
皇帝從睡夢中驚醒,披上外袍,多日來擔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他的面色反而看不出一絲喜怒。
重臣們集於延暉殿,心情都無比沉重,見皇帝進殿,匍伏於地,山呼的萬歲聲都透著憂慮。
皇帝冷聲道:「少廢話,該從何處調兵,如何調,誰領兵,即刻給朕理個條程出來。」
兵部尚書邵子和這段時日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眼下早已是青黑一片,撐著精神道:「皇上,為防桓國進攻,本來是已經布了重兵在北線的,但後來見桓國沒動靜,便調了一部分去婁山支援寧將軍。桓國這一攻破成郡,南下五百里,鄆州、郁州、鞏安兵力不足,即使將東萊和河西的駐軍都頂上去,只怕還不濟事,如果不從京畿調兵,就只得從婁山往回調兵了。」
靜王面色沉重:「婁山的兵不能動啊,高成新敗,寧劍瑜苦苦支撐,若還要抽走兵力,只怕薄賊會攻破婁山。」
庄王無奈,說不上話,低下頭去。
董學士思忖片刻道:「成郡退下來的兵力,和鄆州等地的駐軍加起來,不到八萬,只怕抵不住桓國的十五萬鐵騎,此次他們又是二皇子親自領軍,易寒都上了戰場,看樣子是勢在必得,必須從婁山調兵。」
太子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父皇,由誰領兵,也頗棘手。」
皇帝怒極反笑:「真要沒人,朕就將你派上去。」
太子一哆嗦,靜王心中暗笑,面上卻肅然,沉吟道:「不知少君的傷勢如何,若是他在,高成也不致於敗得這樣慘,桓國更不可能攻破成郡。」
董學士抬頭,與皇帝眼神交觸:「皇上,臣建議,婁山那邊,還是寧劍瑜與高成守著,把王朗的兵往鄆州調,那一帶的八萬人馬,一併交給王朗統領,他在長樂多年,也熟知桓軍的作戰習慣,當能阻住桓軍南下之勢。至於婁山那塊,讓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