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灘,索橋下,冰河緩緩移動,索橋邊的大樹上,江慈緩緩閉上雙眸。
晨陽自樹間的縫隙透進來,江慈猛然睜開雙眼,咬咬牙,心中暗道:只有賭上一把了,月落之神,保佑我,保佑你的族人吧。
她提起全部真氣,如一片羽毛般飄落於地。林間的華朝官兵尚未看清,她已步履歡快,步上索橋。
不知何時,她的竹簪已掉落,河風將她的烏髮高高吹起。她凝望著索橋對面停住腳步的衛昭,邊行邊唱,歌聲愉悅歡暢,仿如一位山村姑娘,清晨于山間清溪邊,放聲對歌。
「太陽出來照山坡,晨起來將魚兒捉;
山對山來岩對岩,天上下雨落入河;
河水清清河水長,千里長河魚幾多;
妹妹我來捉幾條,回家給我情哥哥;
只等月亮爬山坡,哥敲門來妹對歌。」
晨陽投射在她的身上,那百褶長裙上的鳳凰隨她的步伐宛如乘風而舞,她面色漸轉蒼白,嘴唇隱隱顫抖,歌聲卻仍鎮定不變。
林間,華朝官兵們有些驚呆,許多人舉起了手中弓箭,卻因為長官沒有下令,又齊轉頭望向董副將。
董副將腦中快速飛轉:這少女不知從何處鑽出,但看她背著包裹、步履輕鬆的樣子,卻象只是一個山村少女,清晨無意經過此處,若是貿然射殺她,豈不是明擺著告訴蕭無瑕這邊有人設伏?
如她真只是普通山村少女,只要她過了索橋,蕭無瑕仍會按原計畫過河,那時己方還是可以將他伏擊。
可如若這少女是向蕭無瑕示警,豈不是會令自己功虧一簣?
他腦中快速思考,權衡再三,終覺得不能射殺這少女,明著告訴蕭無瑕有人設伏,反正她若是示警之人,眼下射殺她也遲了。遂輕聲道:「等等看,情形不對,再將她射殺!」
衛昭站於索橋對面,靜靜望著江慈一步步走來。
絢麗的晨陽鋪於冰河之上,反射出耀目的光采。萬千將士的注視之下,那個少女,烏髮飄揚,裙裾輕卷。
她的歌聲如同山間的百靈,婉轉明媚,純凈無瑕。她從索橋那端行過來,腳步輕盈,她的臉龐宛如一塊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晨陽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凝在衛昭身上,不曾移動半分。
她走到索橋中央,歌聲漸轉高亮,調子一轉,唱的竟是一首月落族的傳統歌曲《明月歌》。
「日落西山兮月東升,長風浩蕩兮月如鉤;
梧桐引鳳兮月半明,烏雲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瓊樓兮天月圓,清波起盪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對孤影嘆兮起清愁;
明月圓圓兮映我心,隨白雲飄兮去難歸;
明月彎彎兮照萬里,千萬人泣兮思故鄉。」
晨陽中,兩萬月落族人默默地看著她從索橋對面漸行漸近,而衛昭也終於聽到她在曲詞間隙發出的極快極輕的聲音:「有埋伏!」
他眼帘輕輕一顫,面上神色保持不變,待江慈再走近些,終抬眼望了望對岸。
林中,董副將聽到江慈在唱那句「千萬人泣兮思故鄉」時,咬音極重,便覺事情要糟,及至見衛昭往這邊掃了一眼,知行跡敗露,憤恨下搶過旁邊之人手中的弓箭,吐氣拉弓,黑翎箭呼嘯而出,直射江慈背心。
破空聲一起,衛昭身形已動,直撲數丈外的江慈,在利箭要射入江慈後背的一剎那,將她抱住,滾倒在索橋之上。
寒風吹過,索橋翩翩翻翻,衛昭抱著江慈眼見就要滾下索橋。蘇俊疾撲而出,程盈盈同時擲出袖中軟索,蘇俊一手拽住軟索,身形急飛,抓向衛昭。
電光火石之間,衛昭扭腰轉身,左臂仍抱住江慈,右手則借蘇俊一拉之力,於半空之中騰躍後飛,白色身影如雁翔長空,落回陣前。
萬千箭矢由對岸射來,月落族人齊聲怒罵,盾牌手迅速上前,以盾牌掩護弓箭手還擊。
衛昭迅速放下江慈,劍起寒光,斬向索橋。蘇俊程盈盈等人會意,在弓箭手的掩護下,齊齊揮劍,片刻後,索橋斷裂,轟然倒向桐楓河對岸。
衛昭喝道:「箭隊掩護,後隊變前隊,全速前進,趕往落鳳灘!」他右臂舒展,攬上江慈腰間,將她拋給程盈盈,身形如一道白箭,向東疾奔。
程盈盈牽住江慈,隨即跟上。月落族人乍逢劇變,卻也不驚慌,隊形井然,後隊變前隊,轉向東面落鳳灘方向急行。
河對面,董副將恨恨地擲下手中強弓,喝道:「傳令下去,迅速趕回落鳳灘!」
他言語厲然,但心中卻知,己方是被月落族二都司的人暗放過流霞峰,又是沿桐楓河北面崎嶇難行的秘道,提前數日出發,才趕到這虎跳灘設伏,要想搶在蕭無瑕之前趕回落鳳灘,實是難如登天。
江慈被程盈盈拉著跟在衛昭身後急奔,她數日逃亡,一夜未睡,剛才又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走了一遭,漸感虛脫,腳步踉蹌,程盈盈大力將她拉住,才沒有跌倒在地。
衛昭回頭看了一眼,見大隊伍被自己遠遠甩在身後,縱是內心焦慮,擔憂著落鳳灘的大都司洪夜及那兩萬人馬,卻也知著急無用。自己再武藝高強,一人趕到也是毫無用處。
他停住腳步,待程盈盈拉著江慈奔近,右臂用力,托上江慈腰間,江慈在空中翻滾,落下時伏上他肩頭。
衛昭背上多了一人,仍步履輕鬆,在雪地中行來宛若輕風拂過,身後兩萬將士提起全部氣力,方能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寒風拂面,江慈伏於衛昭背後,長發在風中飄卷,偶爾拂過衛昭面頰。
衛昭皺了皺眉,冷聲道:「把你的頭髮拿開!」
江慈有些赧然,忙將飄散的長髮緊束於手心,這才發覺自己的包裹已落在索橋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樣可以束髮的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長發緊緊綁住。
衛昭急奔不停,忽問道:「為什麼這樣做?」
江慈一愣,轉而明白過來,沉默片刻,輕聲道:「我偷聽到他們說,要血洗山海谷,屠谷三日,想到淡雪和梅影,就―――」
衛昭眼神漸轉柔和,卻未再說話。
落鳳灘,位於月落山脈東部,流霞峰以西,桐楓河畔。
上古相傳,月神騎著七彩鳳凰下凡,在與肆虐人世間的惡魔的搏鬥中,這隻七彩鳳凰居功至偉,屢次救主,也屢次拯救了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月落族人。
但某一年,洪魔肆虐。月神在與洪魔的搏鬥中受傷,七彩鳳凰為阻洪魔對主人狠下毒手,投身於烈焰之中,終將洪魔逼退,但它卻在烈火中盤旋而去,再也不曾回來。後人將它涅磐歸去之地稱為落鳳灘,只希望它能再度降落人間,尋回舊主,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數百年來,月落族人對落鳳灘有著深厚的感情。年年正月十八,月落族的新春之日,都會在此處舉行盛大的集會,並點燃火堆,載歌載舞,以祈求鳳凰能再度降臨。
申時初,經過大半日的急行軍,衛昭終帶著兩萬人馬趕到了落鳳灘。
冬陽下,落鳳灘仿如人間地獄,兩岸的雪峰,如同無言向天的雙手,質問著上蒼,為何要上演這一幕慘劇。
大都司洪夜渾身是血,帶著約五千餘名士兵在桐楓河邊拚死搏殺,他腳步踉蹌,右肋下的刀口深入數寸,鮮血仍在汩汩而出。
他率兵趕到落鳳灘,知王朗即使中伏潰敗,也是一日之後的事情。見士兵們有些疲倦,便命紮營休息,誰知剛剛紮好營地,便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火箭包圍。
猝不及防下,倉促應戰,雖然這兩萬人誓死搏殺,但仍被數萬華朝官兵步步逼至河邊,眼見月落士兵們一個個倒下,洪夜眼前逐漸模糊,手中長劍茫茫然揮出,若不是身邊的親兵將他扶住,他便要栽入冰河之中。
他失血過多,漸漸脫力,眼前幻象重重,在這生死時刻,往事齊齊湧入心頭。
十歲那年,阿爸將體弱的自己秘密送至星月谷,拜當時的星月教主為師;
十一歲那年,大師兄與二師姐成親,星月谷內歡聲笑語,張燈結綵,自己笑著向他們討要喜糖;
十九歲那年,大師兄死於與桓國人的激戰之中,二師姐為報夫仇,拋下一雙兒女,以歌姬的身份前往桓國,卻再也沒有回來;
二十二歲那年,師父離世,三師兄江海天接掌星月教,自己也終要回去繼承夢澤谷。臨別前,三師兄牽著大師兄的一雙兒女,凝望著自己:「阿夜,你等著,我要培養一個我們月落族的英雄。十多年後,他會如月神下凡,拯救我們族人的,到時,你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後來,三師兄也死了,一個叫蕭無瑕的年輕人繼承了教主之位;後來,平無傷來找自己,自己便知道,那個蕭無瑕,大師兄的兒子,終於要回來了。自己等了十餘年,終於將他盼回來了,終於盼到了月落一族振興的時候。
可為什麼,二都司要出賣族人,放敵軍過流霞峰?自己壯志未酬,沒能親眼看到月落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