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震北侯裴子放坐於棋台前,修眉俊目,雖已是中年,身形仍□筆直,一襲青袍,服飾簡便,僅腰間掛著黃色玉璫。他微笑著抬頭,和聲道:「琰兒快起來,讓叔父好好看看。」
裴琰站起,趨近束手道:「叔父怎麼突然回來了?是不是幽州那邊出了什麼變故?收到琰兒的密信了嗎?」
裴子放神情淡然,但看著裴琰的目光卻帶著幾分慈和:「幽州沒什麼大事,我收到你的信後便啟程,主要是回來取一樣東西。」
裴琰垂下頭去,他是遺腹子,一身武藝均是這位叔父所授,雖說幼年得益於母親為自己洗骨伐髓,使自己的武藝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但他對這位叔父總有著幾分難言的敬畏。
多年以來,裴氏一族謀劃全局,自己得建長風騎,得入朝堂,均與叔父之力密不可分,叔父雖貶居幽州,但一直在掌握著全局。眼下這個關鍵時刻,他秘密潛返長風山莊,只為取一樣東西,這樣東西肯定關係重大。
裴子放呵呵一笑:「先別管那東西,得入夜後再去取。我們爺倆也有幾年沒有見面了,來,陪叔父下局棋,敘敘話。」
裴琰微笑應是,在裴子放對面坐下。
炭爐子上的茶壺「咕咕」而響,裴琰忙將煮好的茶湯倒於茶盅之中,過了兩道後,奉給裴子放。
裴子放伸手接過,微笑道:「不錯,你的棋藝有長進,掌控大局的本領也進步不少。」
「全蒙叔父教導。」裴琰恭聲道。
裴子放落下一子:「在對手不弱,局勢複雜的情況下,你能下成這樣,叔父很欣慰。只是,你行棋還是稍險了一些。」
「琰兒恭聆叔父教誨。」
「你能將東北角的棋子誘入死地,讓西邊的棋子拖住對手的主力,然後佔據中部腹地,確是好計策,不過,你要切記,你的對手,非同一般。」
裴琰細觀棋局,額頭隱有汗珠沁出,手中棋子在棋盤某處上空頓了又頓,終輕聲道:「叔父是指這處嗎?」
裴子放飲了口茶,呵呵一笑:「不錯,這是對手的心腹要地,但是,你縱使知道了他的心腹要地在何處,也無從落子啊!」
裴琰凝神思考,在西南處落下一子,裴子放略有喜色,應下一子,二人越下越快,裴子放終推枰起身,笑道:「走,天差不多黑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二人沿山路而上,此時天已入夜,安澄早撤去所有暗衛。一路行來,裴琰輕聲將不便在密信中敘述的諸事細稟,裴子放靜靜聽著,待裴琰述畢,微笑道:「琰兒心思機敏,我也未料到,江海天臨死前還布了一個這麼久遠的局,埋下了一顆這麼深的棋子。」
「幸得叔父曾對琰兒敘述過星月教教主才會的輕功身法,看到衛三郎逃離的身法,琰兒才能肯定,在長風山莊自盡身亡的並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裴子放輕嘆一聲:「衛三郎隱忍這麼多年,現在既然開始他的全盤計畫,皇上那裡,他必做了周密的安排。皇上機警過人,但只怕要在自己最寵信的人身上栽一個跟鬥了。」
寶清泉,熱霧騰騰。裴子放立於泉邊,望著那一汪霧氣,目光深邃,慢慢寬去外袍,縱身一躍。不多時,他探出水面,身形帶起大團水霧,在空中數個盤旋,輕輕落於地面,將手中一個用厚厚的油布包著的木盒遞給裴琰。
裴琰雙手接過,待裴子放脫去濕透的內衫,披了外袍,在火堆邊坐定,方單膝跪於他身邊,將油布打開,取出木盒,奉給裴子放。
裴子放雙手拇指扣上木盒左右兩側某處的暗紋,「咔嗒」聲響,盒蓋應聲彈開。他低頭望著盒中物事,輕嘆一聲,將那用黃色綾布包著的捲軸取出,遞給裴琰。
裴琰面色沉肅,看了一眼裴子放,緩緩打開那黃色捲軸,眼光及處,面色數次微變,終復於平靜,在裴子放身前磕下頭去。
夜風寒勁,吹得潭面上的霧氣向二人湧來。裴子放將裴琰拉起,輕拍著他的手,嘆道:「就是為了這樣東西,你的父親死於暗算,叔父我也被貶幽州二十餘年。但正因為這樣東西,他才不敢對我下毒手,你母親,也得以順利將你生下。」
裴琰身形如石雕一般,良久沉默,忽然抬頭,眼神如劍芒一閃。裴子放彷彿見到利刃出鞘,長劍龍吟,耳邊聽到他清朗的聲音:「琰兒一切聽從叔父教誨。」
裴子放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時機慢慢成熟,你也做得很好。但我總感覺,還不到最關鍵的時候。這樣東西,我先交給你,在最關鍵的時候,你用來做最致命的一擊吧。」
下午時分,冬陽曬入雪梅院的廊下。
江慈剛洗過頭髮,靠在廊下的竹欄邊,黛洗般的青絲垂於腰際。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看到淡雪手中的綉裙,笑道:「阿雪這幅『鳳穿牡丹』倒快過阿影姐的『水草鯉魚』。」
淡雪溫婉一笑:「我這個『鳳穿牡丹』可是要趕在新年前完成的,到時落鳳灘大集,也好穿上。」
江慈早由二人口中得知,月落族的新年與華朝的新年並不同日子,得在正月的十八。那時冬雪開始消融,春風首度吹至月落山脈,族人會於落鳳灘舉行大集,載歌載舞,共賀春回大地,並開始新一年的農作。
梅影低聲道:「阿雪,今年的落鳳灘大集,不一定會舉行了。」
「為什麼?」
「我昨天去領果品時聽人說,朝廷要對咱們動兵,就是這幾日的事情。現在各都司圍子的精兵都在往咱們山海谷調動,教主忙得幾天幾夜沒睡過好覺,不斷兵增流霞峰和飛鶴峽。若是真打起來了,還怎麼舉行落鳳灘大集?」
江慈一驚:「真要打起來了嗎?」
「是,看這些天前圍子兵來兵往的情形,這場惡仗是免不了的。」梅影有些激動:「華朝官兵欺壓了我們這麼多年,現在聖教主是月神下凡,一定會帶領我們戰無不勝,擊敗他們的。」
江慈心中黯然,她從未親眼見過戰爭,只是聽師叔說過那血流成河、屍橫千里的悲慘景象,想起這弱小的民族,終要面對強大的敵人,要用萬千族人的性命去爭取那一分自由和尊嚴,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淡雪只當她是思念華朝的親人,因為今日是華朝的新年之日,忙道:「江姑娘,今日是你們的新年,梅影姐領了些魚和肉過來,不如我們今晚弄一個你說過的『合蒸肉』、『慶余年』,你就當過年吧。」
江慈也把對戰事的擔憂拋在腦後,那畢竟不是她能置詞和改變的大勢,她笑道:「好啊,我還從未在別的地方過新年,今日有阿影姐和阿雪妹子相陪,也算咱們有緣。」
院門開啟,衛昭負手進來。淡雪和梅影用充滿敬慕的目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極為不舍地離去。
江慈知他又來逼自己寫那首詩,斜睨著他諷道:「聖教主倒是挺有耐心,也挺有閑功夫的。」
衛昭連日忙碌,卻愈顯精神,眸中光彩更盛,笑道:「我說過,我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你一日不寫,我就一日不放你出這院子。」
江慈撫了撫長發,覺已經干透,口中咬住竹簪子,將長發盤繞幾圈,輕輕用竹簪簪定。邊簪邊道:「我在這裡吃得好,睡得香,倒也不想出去。」
衛昭立於江慈身前,她盤發時甩出一股清香,撲入他的鼻中。他眉頭一皺,微微低頭,正見江慈脖中一抹細膩的白,如玉如瓷,晶瑩圓潤。
他眼睛微眯,胸口湧起莫名的煩燥與不安,欲待轉頭,猛然想起那夜在寶清泉,用錦被將這丫頭包住帶出來的情景,眼光徐徐而下。
江慈將長發簪定,抬起頭來,見衛昭如石雕一般巍然不動,但眼神卻直盯著自己,亮得有些嚇人,唯恐他又欺負自己,跳了起來,後退數步。
衛昭驚覺,冷哼一聲,拂袖出了院門。
院外,白雪耀目,他呆立於院門,心中一片迷茫,那抹凈白如同嵐山明月,嵌入他內心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江慈覺衛昭今日有些怪異,正待細想,淡雪和梅影你推我搡地笑著進來。
江慈笑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淡雪推了推梅影,笑道:「阿影姐忽然想起,她去年埋下的『紅梅酒』今日可以啟土,阿影姐明年就可以嫁人了!「
江慈聽她們說過,月落族的姑娘們在十六歲那年的某一日,會在梅樹下埋下一壇酒,一年之後開啟,喝下那「紅梅酒」後,便可以正式談婚論嫁。
她拍手道:「可巧了,原來阿影姐今日可開『紅梅酒』,我來下廚,弄上『合蒸肉』和『慶余年』,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梅影笑著作出噤聲的手勢,江慈低聲道:「不怕,咱們三人偷偷地喝,不讓別人知道就是,反正院子外守著的人也不敢進來。」
三人擠眉弄眼,到院中臘梅樹下挖出一小瓦壇,捧著奔入房中。
江慈將熱氣騰騰的菜肴端入石屋,淡雪梅影笑著掩緊門窗,梅影只嚷餓了,夾了筷合蒸肉送入口中。江慈倒了一盞酒,梅影接過,一飲而盡,淡雪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