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一陣歡呼,齊齊轉頭望向庄前黃土大道。幽沉的夜色中,十餘人穩步走來。
江慈翹首望去,只見當先一人,藍衫飄拂,腰間絲絛綴著碧玉琅環,身形挺拔修長,容顏清俊,目若朗星,舉止間從容優雅,顧盼間神清氣爽。
他漸行漸近,微笑著望向眾人,目光並不在某人身上停駐,眾人卻均覺他在與自己致禮,「盟主」、「侯爺」、「相爺」之聲四起。
他行至庄前,長袖輕拂,向易寒施禮道:「易堂主,裴某因有要事耽擱,遲來一步,還望易堂主見諒。」
易寒本是面向庄門,裴琰出現時他稍稍側身。此時裴琰上前行禮,他再一側身,卻覺裴琰一踏足,一揖手,讓自己這側身的動作顯得有些拘束,無法從容舒展。
他心頭暗警,知眼前這人雖然年少,武學修為卻勝過其父。他微微一笑,右足稍踏後一小步,借勢拱手:「裴盟主客氣了。」
「易堂主客氣。」裴琰笑道:「裴某俗務纏身,這幾日正忙著與貴國使節商談和約事宜。恰逢貴國使節金右郎要前來一觀堂主與裴某一戰,路上稍耽擱了,還望易堂主見諒。」
易寒瞳孔猛一收縮。此時,裴琰身後數人走到光亮之下,其中一人輕袍綬帶,面容清癯,與易寒目光相觸,微微頷首,卻不搭話。早有僕人搬過大椅,這幾名桓國使節大喇喇坐下。
樹上,江慈微微坐開,側頭望向那人。
那人無奈,只得又道:「易寒名為一品堂堂主,實是支持桓國二皇子的重要人物,而這金右郎乃桓國太子的親信,他桓國內政,複雜多變,與我朝不相上下。」
他輕哼一聲:「裴琰果然心機深沉,步步為營。舊情、恩義、政敵,能擾亂易寒心神的,他全部用上,佩服,佩服!」
江慈眼神凝在正親切有禮與眾掌門寒暄致意的裴琰身上,嘖嘖出聲:「好一個劍鼎侯,倒是不枉他的名聲!「
他靠上樹榦,放鬆身軀,冷哼一聲:「裴琰出了名的冷酷無情,不擇手段,你可不要被他那副好皮相給迷惑了。」
江慈搖頭,諷道:「你也是一副好皮囊,一顆無情心,怎好意思說別人。」
兩人正鬥嘴間,庄前紛擾已定,眾人落座,場中僅余裴琰與易寒負手而立。
裴琰仍是嘴角含笑,接過隨從遞上的長劍,悠然道:「易堂主,請賜教!」
易寒也不答話,微一低頭,恰逢一陣夜風捲起,他的長衫隨風而鼓,獵獵作響。庄前數百人的心劇跳,人人目不轉睛,等著看這場關係到兩國局勢的高手對決。
「且慢!」如冰雪般冷冽的聲音響起,易寒緩緩抬頭,卻見那素煙懷抱琵琶站於自己身前。
素煙秋波沉沉,似悲似怒,看定易寒,凄然一笑:「別來多年,易爺無恙否?」
易寒微一眯眼,輕嘆一聲,卻不答話。
素煙冷笑一聲:「易爺當年何等風采,巧舌如簧,今日怎麼成了鋸嘴葫蘆了?只是,素煙現有一事,非在易爺決戰之前相告不可,素煙可不想易爺下到黃泉,仍不明真相。」她輕移碎步,走至易寒身側,貼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易寒猛然抬頭,她卻轉身,戲服未除,花簪已拋,琵琶擲地,大笑道:「易寒,你負我姐姐,令她含恨而逝。今夜,她當在九泉之下相候,與你一清前帳!」厲笑聲中,飄然遠去。
易寒木立良久,壓下心頭滔天駭浪,抬起頭來,正見裴琰含笑望著自己。那笑容觀之可親,但那眼神卻寒如冰霜,冷如利刃。
他終是一代高手,極力忘卻方才素煙相告之事,也不多話,氣貫九天,秋水劍微微一橫,爆起一團劍芒,身形倏忽一閃,攻向裴琰。
裴琰身軀輕如鴻毛,倏然後飄,手中長劍挽起瀲灧的光芒,架住易寒如電閃雷擊的一劍。
鏗然一聲,光華暴起,裴琰借力疾退,如大鳥翩然後飛。易寒跟上,手中秋水如波,由下撩上,再度直攻裴琰胸前。
劍尖未至,劍風勁嘯,裴琰知不能強搠,於空中仰身閃避,以退為進,足下連環踢出數腳,於易寒劍芒之下,直踢向他胸前膻中、紫宮二穴。
易寒坐馬沉腰,手腕下沉,劍刃劃向裴琰右足。
裴琰右足忽然一旋,踏上秋水劍身,借力一飄,身子在空中數個盤旋,已如鶴沖九天,避開易寒挽起的森森劍氣。
月色下,一灰一藍兩道身影交錯飛旋,灰影如鶴唳晴空,藍影如光渡星野。易寒劍勢卓然凌厲,威勢十足,裴琰則清颯自如間帶著一種沉穩的氣質,隱隱讓人覺其有一種指揮千軍萬馬、從容自若的氣度。
數招過去,易寒忽然一聲清嘯,劍芒突盛,人劍合一,有如破浪,撲向躍於空中、尚未落地的裴琰。
裴琰呼吸一窒,如在驚濤駭浪中沉浮。覺易寒劍勢凌厲至極,卻又不乏靈動飄忽,實是攻守俱備。但他並不驚慌,長劍忽轉刺為掃,橫擊向易寒身側。
易寒聽得裴琰手中劍鋒嗡嗡而響,知自己縱是能劈入他胸前,卻也不免被他劍氣攔腰而過。心中暗贊裴琰這一招看似求兩敗俱傷,實是攻敵之必救,履險地如平川。
他腰一擰,衝天而起,長劍忽然脫手,在空中一道迴旋,竟射向裴琰腦後。
裴琰聽得清楚,知無法回劍後擋,只得借先前一掃之勢右撲。卻見易寒如花蛇撲鼠,迅捷躍向空中接住長劍,直刺而下。電光火石之間,劍氣已劃破自己橫在腰前的右臂衣袖,眼見就要刺入右肋。
他自幼習武,知終有一日要與易寒決戰。十年前便已派出細作潛入一品堂,對易寒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了如指掌。更早已將易寒的過去調查得十分詳盡。他擅打攻心之戰,這才請來素煙,說動柳風偽造書信,又激來桓國金右郎觀戰,力求多佔先機。
當這生死時刻,他知已是利用先前所做一切努力的時候。身形移動間,右足在地上帶過,正碰上先前素顏擲在地上的琵琶,弦音零亂而起。易寒心神一顫,腦中閃過素煙相告之事,一個恍惚,劍尖微顫,擦著裴琰右肋直插入黃土之中。
裴琰急速轉身,修長手指握著的長劍劇烈顫動,如有漫天光華在他身前凝聚。
劍氣破空而起,映亮易寒雙眼。易寒眼神一閃,剛拔出秋水劍,裴琰手中長劍已如龍騰,如鳳翔,轟然擊向他身側空地。
場邊有那眼尖之人看得清楚,正在心中暗訝為何裴琰不趁秋水劍未拔出之時直擊易寒,而是擊他身側空地。卻見易寒竟似站立不穩,身形搖晃間急速回劍於身側,轟聲暴起,他冷哼一聲,往左側輕躍一步。
裴琰從容收劍,負手而立,雙目神采飛揚,含笑望著易寒,並不言語。
易寒劍橫身側,默立良久,一道殷紅的血跡沿劍刃蜿蜒而下,滴入黃土之中。
他搖了搖頭:「裴盟主竟已練成『聲東擊西』,易某佩服!」他忽然仰頭大笑,秋水劍挾著龍吟之聲,如流星一般直射入平月湖邊一棵巨柳之上,深及沒柄,樹身劇晃。
灰影閃動,他身形消失在大道盡頭,空中傳來他蒼涼之聲:「秋水劍已逝,易寒再非江湖中人,多謝裴盟主成全!」
群雄呆了一瞬,爆出如雷歡聲,桓國使臣又暗喜,又尷尬,在僕從的引導下拂袖入庄。
歡呼聲中,江慈轉頭望向身邊之人:「裴琰的父親死於易寒手中,他為何不取易寒性命呢?」
他冷笑一聲:「易寒以一品堂堂主身份前來挑戰中原武林,代表的是桓國軍方。他既已棄劍認輸,裴琰便不能再殺他,否則便是擅斬來使,蓄意挑起戰爭。更何況,裴琰還想留著易寒性命,引起桓國內訌,他怎會為了區區父仇,而亂了大謀。在他心中,父仇,遠不及權勢來得重要!」
江慈笑道:「你倒是挺了解裴琰的。」
他不再說話,視線投向庄前那從容持定、微笑拱手的身影,目光漸轉凌厲。
喧鬧一陣,裴琰踏上庄前台階,右手微壓,場中一片肅靜。
他面上笑容十分優雅,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裴某不才,忝任盟主數年,卻未能勝任盟主一職,近年來更因忙於政務,疏怠了盟內事務,實是對不起各位同道,也無顏再擔任這盟主一職。」
眾人皆未料到他在擊敗名動天下的易寒,意氣風發、聲望達到頂點時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面面相覷。
樹上,那人緩緩坐直。江慈不由瞟了他一眼。此時,他僵硬的面容隱入樹葉的黑影之中,只余那雙如星河般璀璨的眼眸,盯著庄前之人。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嗜血的殘酷與冷戾,還隱隱透著一絲厭倦萬事萬物、欲毀之一快的暴虐。
卻聽得裴琰續道:「現我朝與桓國休戰,各門各派在軍中任職的弟子均可暫獲休整,正是我武林人士選賢立能的大好時機。裴某斗膽辭去武林盟主之位,由各位同道自行另選賢能。」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他又道:「我也已上書求得聖上恩准,從即日起,朝廷不再委任盟主,也不再干涉武林事務。裴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