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沒有舉辦賽舟節,往年今日熱鬧喧嘩的徽水河邊一片死般的寂靜。

我坐在乘風閣的二樓,望著天空漸厚的雲層,茫然舉起右手。風從我的指間滑過,起風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個地方,也隱隱作痛了。

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乘風閣內,沒有一個客人。岳掌柜走上樓來,輕聲道:「莫姑娘,看樣子今天沒什麼客人,你辛苦了這麼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會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裡坐一坐,要將心頭的傷疤再度揭起,讓那隱隱的疼痛,來麻木另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傾盆之前,我終於站在了結廬亭中。我望向烏雲籠罩下的容州城,這個曾毀於戰火中的前和國京城,這個埋葬了十多萬無辜百姓的地方,將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容州?為什麼不回蒼山?天下之大,沒有我玉清娘能夠安然生活的地方。我無顏回蒼山,回到那裡,我無法面對大哥和弟兄們留下的點點滴滴。我只有留在這容州,留在這個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餘萬冤魂的地方,我必須日夜面對這份愧疚,用錐心刺骨的痛苦來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終於打下來了。打在結廬亭的挑檐上,打在亭外的泥地里,也打在我的心裡。  我坐在結廬亭的木欄杆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手中的青葉酒,這是葉大哥最愛的。不在軍營的日子,他總是拖著我們喝上幾斤,總是大家都醉了,他還清醒著,然後又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說好不再哭的了,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是想起葉大哥溫暖的懷抱了嗎?怪老頭師父去世後,他便如同我的父親、兄長。我與少顏吵架,他總是責斥少顏;我若是離家出走了,也總是他將我尋回來,哄得我開顏而笑;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從來不說一個不字。  小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嫁給葉大哥,嫁給這個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卻從未想過,居然會在這結廬亭中―――

我仰頭大笑起來,曾經年少,曾經輕狂,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總以為不過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將自己的兄弟們送上絕路,讓他們踏入紅塵,再也不能回頭,也讓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枉死於屠刀之下。

為何,上蒼還要留我一命呢?是讓我在這冤魂衝天的地方,來日日接受良心的責問嗎?

有人從山上下來,走進亭中。我不想回頭,不管什麼人,看到一個女子這般手持酒壺,又哭又笑,定會以為是個瘋癲之人吧。

這人卻在我身後停住腳步,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也感覺到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我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窺探別人的人,可我也不願挪開,是我先坐在這裡的,憑什麼叫我挪開呢?  我不想理這人,這人卻忽然將我手中的酒壺奪了過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這種空空的感覺又讓我想起葉大哥來。帶著琳兒回到前線後,我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酒,幾次被葉大哥找到,他也總是這樣奪過我的酒壺,看著我輕嘆一聲,然後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抱回軍營。他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從來不說,從來不問,直到我帶著昭惠離開,我與他天人永隔,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

我轉頭望向那人,我認得他,好象是什麼藍家的三公子,經常到乘風閣的。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上兩碟點心或小菜,卻從來不喝酒。聽岳掌柜說,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岳掌柜對他很尊敬,說他學識豐富,待人謙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錯的一個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幾顆銀杏,結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岳掌柜要我去給他道歉,他卻不惱,只是看見我的時候好象愣了半天。我與他以前從未見過,我瘦了這麼多,現在的相貌也變了許多,那些故人們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會那樣發愣呢?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現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從他手中將酒壺奪回來。他不慍不火地笑著,我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莫姑娘,你這酒,是偷拿出來的吧?」  我略略紅了紅臉,岳掌柜人極好,收留了我在乘風閣幫廚,工錢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准我飲酒,這青葉酒,還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只不過我也會在他的櫃檯下偷偷放上幾個銅板以作酒錢。

藍三公子笑了起來,我卻不想再理他,轉過頭去。過得片刻,酒癮湧上,只得再迴轉頭,卻見他正悠閑自在地喝著壺中之酒。

我不由有些氣惱:「你這人,不問自取,又喝女子喝過的酒,倒是枉讀聖賢書了!」  他但笑不語,再喝了幾口,我想起岳掌柜說過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麼此刻竟會這樣?  眼見他越喝越快,我倒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邊,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藍三公子的罪名,還請公子將酒還給我。」

三公子卻不再看我,望著大雨下的容州城,輕聲道:「雨下得這麼大,莫姑娘要是醉在這結廬亭,我藍實仁一介文弱書生,沒辦法將你背回去的。」

我愣了一瞬,細細回味他這話,原來他喝酒,竟是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為他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他的身體嗎?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頃刻間將我淋濕。我仰起頭來,彷彿回到那個雨夜,彷彿重新聽到那個噩耗,彷彿重新站在那個懸崖上,冷冷看著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真是好笑,你當我玉清娘是什麼人,你既無情我便休,從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與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邊?!你殺了我的兄長,殺了這容州城十餘萬百姓,你用這麼多人的鮮血換來了那個皇位。十萬生靈的衝天怨氣 ,負義殺兄的罵名,只怕,那個寶座,你也是坐不安寧的吧?!

雨水從我的額頭滑落,滲入我的口中,和著口中殘餘的酒香,甘苦難言,讓我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

一個人影悄然靠近,這個藍三公子,他真是瘋了,我淋雨與他有何相干!我冷冷看著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沖洗成烏褐色,冷冷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滿是雨水。但他仍是帶著一絲溫潤的笑意,滿天風雨對他而言,仿似並不存在。

這人,唉,良久,我終跺跺腳,轉身進了亭中。

果然,他也跟了進來。我頹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絲巾,半濕半乾的,遞到我面前。

我並不接。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親人?」

我並不答。

他仍是微笑:「實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見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親人,看到姑娘這般折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心痛!」

他的聲音很清澈,與葉大哥渾厚的聲音截然不同,這一刻,卻讓我想起葉大哥來。我帶著昭惠離開那一天的清晨,葉大哥和我站在軍營後的山上,他看了我許久,揉了揉我的頭髮,深深的嘆氣,卻什麼也沒說。他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來,越咳越重,原本白晳的面上紅得有些嚇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  他笑了笑:「不礙事,倒讓莫姑娘見笑了。」

一股涼風吹來,濕衫貼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幾聲。他一愣,與我同時笑了起來,他搖頭晃腦:「看來今天城裡的藥鋪又要多兩個主顧了。」

我略涌愧意:「葯錢,我來出吧。」

「好。」他回答得極乾脆。又道:「葯錢你出,這葯,你也得煎好,我再喝。」  這人,倒不象外表看上去的那麼老實,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風閣煎好葯,再送到藍府,只怕葯早涼了,藥效也失了大半,這可―――」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幫我煎藥,我獨處一院,身邊又沒有丫頭伺候,你總不能讓我這個書生自己動手煎藥吧。」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我的心一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藍三公子的小院確實是小院,一座小小閣樓,兩丈見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樹,一帶蝴蝶蘭,幾叢修竹,倒與這三公子的氣質相合。

他的身子果然極弱,我都好了幾日,他的咳症仍不見好。這半個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藍府跑,所幸岳掌柜知道後倒也沒說什麼。

有一日見他仍咳得厲害,我惱怒起來,將葯碗往桌上一頓:「我與你毫不相干,你為何要多管閑事?」

他咳得氣喘吁吁,卻仍是笑著:「莫姑娘見諒,實仁本也不是多管閑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姑娘若是嫌煩,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他從櫃中取出一些碎銀子,走到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葯香,還有股淡淡的茶香。

他隔我極近,我不由退後兩步,他俯身將我的右手拉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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