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長子

夜過二更,正泰殿內仍是燈火輝煌,藍徽容靜靜立於皇帝身側,為他磨墨遞茶,聽著更漏之聲,面容雖平靜如水,內心卻焦慮彷徨。

自與孔瑄那日相會之後,二人便已於廖廖數語中約定攜手赴難。只是她的心中,總存著幾分希望,她不能出宮,無計可施下,只有日日來陪伴著皇帝,希望他能看在母親的份上,放過孔瑄及莫爺爺等人。

在陪伴皇帝的這些時日,藍徽容見凌王等人不時上表請求鎖拿慕王爺進京,她也看出皇帝正在加緊布置兵力,朝廷與慕藩之間劍拔弩張,形勢越來越嚴竣。若不是皇帝顧念自己,有意給孔瑄時間來轉圜,只怕早就下旨定罪了。

雖知希望渺茫,她仍然做著努力,服侍皇帝比以往更盡心儘力,一段時日下來,她的臉日漸瘦削,眼眸也失去了幾分神采。

更漏聲滴嗒,一滴,又一滴,聽在藍徽容的耳中,說不出的難受,她胸口煩悶,眼前一陣眩暈,伸手撫上額頭。

皇帝放下筆,轉過頭,見藍徽容面色寡淡,也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嘆道:「容兒,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給朕一段時間,若是慕少顏自動認罪,朕再想辦法看能不能饒孔瑄一命。」  藍徽容一低眉,心中難過,慕王爺若是認罪,侯爺必不能保,孔瑄他,又豈會苟活?!她暗嘆一聲,施了一禮,邁出正泰殿,回到嘉福宮。

她接過宮女們遞上的熱巾擦了把臉,怔怔地坐在窗前,孔瑄和莫爺爺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刑?如何才能解開這個危局呢?

宮女素雲輕輕走過來,端上一碗蓮子燕窩羹:「公主,您可得保重身子。」  藍徽容也覺有些肚餓,順手接過,將湯匙送至口邊,忽覺這羹湯腥氣濃烈,胸間難受,猛然俯身嘔吐起來。

素雲驚慌失色,忙接過藍徽容手中湯碗,拍上她的背心,急道:「公主,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藍徽容嘔得幾下,想起一事,恍然醒悟。她推開素雲,緩緩坐直,伸手撫上小腹,驚喜中又隱有悲傷:難道,在這生死時刻,自己竟有了他的骨肉了嗎?!真是天可憐見,讓他血脈得續嗎?  她清瘦的臉上漸漸舒展開如睡蓮般的笑容,猛然跳了起來,直衝出去。

堪堪拉開院門,入目是那宮燈下照映著的褚紅色的高高宮牆,還有那宮牆上方黑沉沉的蒼穹。一股悶悶的風吹起她的裙裾,她頓住腳步,扶住宮門,淚水成串掉落。

天氣漸漸轉涼,晝縮夜長,城外的楓樹也染上了一絲暗紅,在風中簌簌搖響,讓人嗅到了秋天的氣息。

京城北門,人馬川流不息,這日巳時,一輛錦篷雙轅的馬車在十餘人的護衛下緩緩馳入城門。  馬車輕搖著穿過直衢大街,駛向皇宮,正華門在望,馬車停住,一人彎腰道:「主子,到了。」  綉錦車簾輕掀,兩名侍女跳落下來,又回身將青衣素裙、滿面戚容的慕王妃扶下馬車。  慕王妃環顧四周,又眯眼望向巍峨宮門,默然良久,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推開侍女的攙扶,緩步走向正華門。

正泰殿內,皇帝面色沉肅,閱罷手中幾份奏摺,抬起頭來:「辰兒。」

「兒臣在。」簡璟辰恭聲道。

「慕世琮可看緊了?密慎司回報,京城內似是多了一些江湖人士。」

「回父皇,質子府內,兒臣派了一百名內廷侍衛,由趙德文統一調度,質子府外還有三千禁軍輪流值宿,力求萬無一失。」

「孔瑄還沒認供嗎?」

「回父皇,孔瑄沒有認供,兒臣顧著容兒,囑咐了凌王不能對他用刑。不過兒臣認為,孔瑄那種人,用刑估計也沒用。」

「另外幾個呢?」

「回父皇,都沒有招供,凌王性急,刑部的人又手狠,有個丫頭已經熬不住刑,斃命了。」  皇帝眉頭微蹙,沉默半晌,道:「辰兒,將藍家人放了,讓你那良娣,多進宮來陪陪容兒,朕看她是下決心要走絕路,嘉福宮的人也都換了,看緊些。」

簡璟辰神情不變,聲音恭順:「是,兒臣這就去辦。」

皇帝揉了揉眉間:「你等等,朕問你,郭仁布在喬家寨一帶的那三萬人馬,可是你下令調至中路鋪的?」

「啟稟父皇,此事非兒臣所為,郭將軍乃叔王舊將,一直受凌王節制。兒臣認為,凌王也是一片忠心,防慕少顏狗急跳牆,與朝廷決戰,而且現在慕少顏也確有調兵跡象。兒臣只是按父皇您的意思,將北邊尚林的五萬人馬往西邊風城調動。」

「嗯,布置得倒是妥當,辰兒此次辦事,頗合朕的心意。」皇帝難得地浮上一絲微笑。  簡璟辰惶恐地低下頭去:「兒臣謝父皇盛恩。」

皇帝輕咳兩聲,簡璟辰忙上前兩步,關切道:「父皇,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皇帝搖搖頭:「朕還沒老,你不用這麼緊張。你這次能辦妥寶藏和故皇后遷陵之事,又藉機剷除慕少顏,朕心甚悅。從明日起,你就住在交乾殿,幫朕處理軍機政事,也歷練歷練。」  簡璟辰眼中閃過驚喜之色,垂頭跪落於地,泣道:「父皇,兒臣以往,有負父皇的教誨,父皇這般聖恩,兒臣實是―――」

皇帝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和聲道:「只要你是用心辦事,並無二心,朕自會知道,朕―――」  「啟稟皇上。」劉內侍尖細的聲音在殿門響起。

「什麼事?」

「稟皇上,朝廷一品誥命,慕王妃,在正華門跪地請求面聖。」

簡璟辰眉梢輕揚,皇帝微一皺眉,冷聲道:「這個女人,居然跑到京城來了,想救兒子想瘋了,不見!」

劉內侍微一猶豫,懷中慕王爺早就差人送上的萬兩銀票終讓他大起膽子,低頭道:「啟稟皇上,慕王妃說她有一言,皇上聽過後,必會召見她。」

皇帝『我』了一聲,端起碧瓷茶盞,低頭飲茶:「奏吧。」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

皇帝冷哼一聲:「什麼景琰―――」他話語頓住,片刻後猛然抬頭,手中茶盞滾落於地,急站了起來,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劉內侍跪於地上,戰戰兢兢道。簡璟辰望著皇帝失常模樣,眉頭一皺,眼中隱有疑惑之色。

皇帝全身如僵硬了一般,半晌才回過神來,身形一晃,頃刻間便到了殿門口,簡璟辰急喚道:「父皇!」

皇帝頓住腳步,右拳緊握,揚了幾下,顫聲道:「快!宣她進來!」見劉內侍有些愣怔,皇帝一腳踹上他的右肩:「快去!」

劉內侍從未見過皇帝這般失常,嚇得全身顫慄,勉力爬起,直衝向正華門。  皇帝負手在殿內急促地走動,不時抬頭望向殿外,這二十多年來,他是第一次如此焦慮,如此以九五至尊之身來迫切等待一個臣婦的覲見。

簡璟辰的臉隱在蟠龍石柱的陰影之中,望著皇帝焦慮的神情,眼神閃爍。  一盞茶的時間悄悄流逝,輕碎的腳步聲響起,慕王妃瘦弱的身軀在殿內跪倒:「臣婦慕王正妃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此時已平靜了一些,剋制住心頭的濤天巨浪,低聲道:「平身吧。」  「謝皇上!」慕王妃站起身來,垂頭而立。

皇帝正待開口,眼角餘光瞥見簡璟辰仍在殿內,穩步走至案後坐下,道:「辰兒,你先退下,所有人,都給朕退出去。」

簡璟辰恭聲道:「兒臣遵旨。」他躬腰退出殿外,見殿內宮女內侍齊齊退出,劉內侍伸手將殿門掩上,將右拳抵住嘴唇,輕輕咳嗽了一聲。劉內侍轉過身來,正對上簡璟辰凌厲的眼神,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待殿門吱呀關上,皇帝聽得簡璟辰的腳步聲遠去,恢複了一貫的冷靜。威嚴的目光緊盯著垂頭而立的慕王妃,口氣平淡道:「你要見朕,有什麼事情,奏上來吧。」

慕王妃十指互絞,猶豫片刻,細細地吐了一口氣,終從袖中掏出一個肚兜和一塊長命金鎖,神色寧靜地步至皇帝身前,躬腰遞上。

皇帝右手隱見顫慄,從她手中接過那嬰兒肚兜和長命金鎖。只見紅底的嬰兒肚兜上,綉著一個憨態可掬的魚娃,魚娃的右下方,用黑線精緻的綉著『璟琰』二字。

皇帝被這兩個字刺得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望著那長命金鎖,金鎖上刻著的『璟琰』二字,攜著遙遠的往事,衝破模糊的記憶,呼卷而來。

那一年,她尋到庄國,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含羞帶笑,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讓他又喜又驚,她,有了他的骨肉。

他為防趙氏發覺,將她安頓在城外的一處秘宅,即使是軍務忙碌,也每日都去看她。  她雖性情豪爽剛烈,在他的面前,卻總是那般嬌羞溫婉。他也最喜歡將她抱在懷中,與她喁喁細語。只有在那種時候,他才能忘卻身上所背負的重任,忘卻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她總是喜歡在躺在他懷中時,將他的長髮纏繞在指間,脈脈的眼波凝在他的面上,一刻也不肯移開。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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