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抉擇

對潭州城的人們來說,今冬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這鋪天蓋地的大雪,便是那一早一晚,縱馬疾馳在潭州大街上,如冰山一般散發著冷冽氣息的慕小侯爺。

潭州城的人們漸漸都知道,小侯爺自藍霞仙子被寧王帶走,與西狄賊子同歸於盡的消息傳來以後,便再也未曾笑過,加上他的好友孔郎將神秘失蹤,現在的小侯爺,無人敢靠近他的身邊,就是曾經被人們看成與他是天生一對的聶蕤聶小姐,也只能默默地在遠處看著他。

小侯爺重建了虎翼營,早出晚歸,在城外訓練著新兵,他在較場上的聲音依然洪亮,卻從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整日冷麵注視著訓練的士兵,以近乎嚴酷的標準要求著這些從慕家軍各部抽調來的精兵。

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誰也不敢去問他什麼,縱是慕王爺和一直纏綿病榻的慕王妃,也只能從每日的晨昏定省中得到他簡單的幾個「好」字而已。

每日和小侯爺最親近的,朝夕相處的,便是他身下那匹駿馬,聽說那馬是藍霞仙子留下來的,小侯爺每日都是騎著這匹馬去軍營,每夜又騎著它回王府,他不準別人碰它一下,就是喂草洗涮等事都是他一手包攬。

這日,慕世琮仍騎著青雲早早出了城,虎翼營的新兵們經過近兩個月的殘酷訓練,也基本能讓他感到滿意,只是,這震天的呼喝聲中,少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眼前就是雄兵百萬,又怎敵得過心中的寂廖與痛苦?

雪夜中,他緩緩策馬回到王府,到父王母妃處請安之後,慢慢向王府後的『靜廬』走去。  自孔瑄留書離去之後,『靜廬』便由崔放居住,一來不致荒廢,二來也盼著孔瑄若有一日悄悄歸來,這園子能有點生氣。

崔放見慕世琮進來,也不復以前的跳躍,他安靜地接過慕世琮手中的雪氅,到銅壺中倒了熱水,擰了熱巾遞給慕世琮。

慕世琮將熱巾敷於面上,身子如玉柱傾倒,仰面躺於木榻之上,面上溫熱的感覺和心中冰寒的痛楚讓他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忍了許久方悶聲道:「阿放,你先出去吧。」

聽得房門被輕輕帶上,崔放的腳步聲遠去,他緩緩將面上的熱巾取下,用力地攥在手中,水滴自指間滲下,浸濕了他的衣袍,他卻渾然不覺。

濃冽的酒香中,慕世琮將院中石凳之上的積雪用力拂去,不顧那刺骨的冰寒,躺於其上,此刻,他不想再裝作一副冷靜鎮定的樣子,他只想借這烈酒、借這嚴寒來麻醉自己那顆痛楚的心。  容兒,你到底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如果死了,為什麼寧王的人還在明裡暗裡尋找於你?如果沒死,你又去了哪裡?你說想遊歷江湖,現在的你,到了哪裡?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你是去救她了嗎?如果一切真是你安排好的,那些西狄人又算怎麼回事?

你們兩個人,是生是死,身在何方,為什麼不給我一句明白話?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下?我的身邊若沒有了你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醉意朦朧間,輕柔的腳步聲響起,他莫名的覺得一陣煩燥,猛然坐起身來,也不看向正凄楚望著他的聶蕤,欲大步邁入房去。

聶蕤將他右臂拉住,柔聲道:「侯爺,我有話想和你說。」

慕世琮並不回頭,半晌後輕聲道:「蕤兒,時候不早,你還是回去歇息吧。」  聶蕤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眼中閃過絕望的光芒,潔白的貝齒似要將紅唇咬出血來,她遲疑再三,終狠下心來,揚頭恨聲道:「侯爺,你別再想著她了,她已經死了。」

這是三個月來,首次有人敢在慕世琮面前正面提起藍徽容的生死問題,慕世琮猛地將聶蕤的手甩開,轉過頭來,盯著她的如花面容,冷冷道:「她沒死!」

「她若是沒死,為什麼不回來找你?」聶蕤迅速恢複了正常,面上反而露出甜美的微笑:「侯爺,你就面對現實吧,她要麼就是死了,要麼就是已經和阿瑄哥遠走高飛了,總而言之,她是不會再回到你的身邊的。」

慕世琮將手中酒壺捏了又捏,面上卻深沉似水,漆墨似的眸子望向夜空,良久方低聲道:「蕤兒,我已經和母妃說好了,過幾天,她會正式收你為義女,並請求朝廷冊封你為郡主,我的心,沒辦法再給你,不能誤了你。」

聶蕤身子一晃,俏臉慘白,緩緩向後退去,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愧意,終沒有再看向她,步入房中,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除夕,晨,翠姑峰。

藍徽容數著在柱子上刻下的日痕,興奮地回頭道:「孔瑄,今天是除夕了!」  孔瑄正坐於桌前刻著一個木雕,抬頭看了看藍徽容,微微一笑:「以往每年除夕,你是怎麼過的?」

「也就是全族人在一起吃頓飯,我很不喜歡那種喧鬧的場合。只有吃完飯了,和父母回到我們自己的小院子,才能感到過年的溫馨氣氛。」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探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雕:「你到底在刻什麼?」

孔瑄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我在刻方校尉勇奪軍旗!」

藍徽容面上一紅,想起幾個月前的軍營生活,恍如隔世,笑道:「那改天我就刻一個孔郎將厚顏偷馬。」話音一落,她想起還在慕王府中的青雲,笑容就沒有那麼燦爛。

孔瑄自是明她心思,道:「你放心,侯爺一定會照顧好青雲的,他本就是愛馬之人,更何況,還是青雲。」

藍徽容撐住下巴,靜靜地看著孔瑄刻著木雕,半晌輕聲道:「孔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藍徽容奇道。

孔瑄放下手中木雕,包住藍徽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面容,語氣帶上了幾分感激與疼憐:「容兒,我自幼父母死得早,在葉天鷹的非人訓練下長大,又過著多年的隱晦生活,我真的沒有奢望過,能得到你的傾心。」

「侯爺喜歡你,我都看在眼裡,我也想過,若是你接受了侯爺,是不是比跟著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漂泊江湖要好很多。但我也看得清楚,慕王府並不適合你,再說,簡南英一直想向王爺下手,只怕將來會陡起風波,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你陷入那種風波之中。」

藍徽容隱有憂色:「孔瑄,我有些擔心王爺和侯爺,這心中,總是有些不踏實。」  孔瑄嘆了口氣:「只希望王爺能早些準備好退路,該放棄的,希望他能及時放棄才好。」  見孔瑄也甚是憂慮,藍徽容忙勸道:「也不用太擔心了,簡南英縱是想對王爺下手,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夠籌劃妥當的,明年,我們回安州時,再秘密去一下潭州,勸王爺激流勇退好了。」  孔瑄也將擔憂放於一旁,湊到藍徽容面前笑道:「你已經把我這個郎將拐跑了,現在又要勸王爺放棄王位,你是不是天生和王侯將相有仇啊?」

藍徽容右拳捶向他的肩頭,孔瑄大笑著閃開,二人由室內追到屋外,踏起雪浪,搖動雲杉,開心的笑聲中,藍徽容拽住孔瑄的衣襟:「孔瑄,你不用讓我,我想真正抓著你一次。」  孔瑄笑道:「我可沒讓你,你是威風凜凜的方校尉,怎麼會要我讓呢?」  「那你的輕功可退步了,看來這段時間有些偷懶,得多練練才是。」藍徽容鬆開他的衣襟,笑著向屋內走去。

孔瑄腳步頓住,眼神漸漸暗淡,聽得藍徽容在屋內喚他,嘆了口氣,滿面笑容走了進去。

時光流逝,冬去春來,當翠姑峰頂的積雪慢慢融化,當屋前屋後的雲杉脫掉素裝,山間某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悄然含苞待放,藍徽容站在屋外,感到迎面撲來的山風都帶上了絲絲春天的氣息。  是啊,嚴冬過去,春天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

見孔瑄脫掉灰氅,一身素袍,準備下山去買些米糧,藍徽容忽然閃上一個念頭,奔了過去:「孔瑄,我想和你一起下山!」

「你還是呆在家裡吧,下山路途難走,要買的東西我一個人負得起,不用你再跑這一趟了。」  藍徽容神秘一笑:「我想去買些東西,只能由我親自去買。」

孔瑄見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一軟:「好吧,不過這是去集市,不是去冰天雪地的霧海,你換上男裝吧。」

翠姑峰下幾十里外有一個較大的集市,方圓百里的人們每逢五、十便會在此集中進行貨物交易,這一日,集市上人頭攢集,十分熱鬧。

藍徽容一身天青色長袍,帽檐壓得較低,與孔瑄並肩走在集市上,見要買的東西差不多齊了,又實在是有些口渴,二人便尋到一處茶肆,在角落坐了下來。

正低頭飲茶時,一大群人湧入茶肆,見人多眼雜,藍徽容面里而坐,並不抬頭。  數人在二人身邊桌子坐下,其中一人重重的將數包東西頓於桌上,另一人驚道:「老於,你膽子也是包天了,居然敢用官府的告示包東西。」

一個粗豪的聲音滿不在乎:「別的告示倒也罷了,這告示,一貼一個多月,天天換,到處貼,撕下來的滿大街都是,個個都看膩了,管他的呢。」

另一人介面道:「老於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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