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而止

朱家倒台帶起一陣喧囂,喧囂漸漸沉寂的時候,大周的踏入又一個冬季。

伴著北方的寒風席捲了江南諸地,氣溫驟降,人們都換上冬衣,幾天之後,第一場冬雪襲來,滿城盡素。

顧家的書房裡,幾盆炭火靜靜燃燒,讓屋子裡一片暖意,雪花撲扑打在窗欞上,讓安靜的書房裡增添了幾分生機。

腳步聲在外響起,有人推門進來,門外的雪爭先恐後的隨風湧進來,瞬間化成水汽。

「哥哥,東西都收拾好了…」顧十八娘輕輕抖著斗篷上的雪花,一面看向顧海笑道,「要是日程定了,就去定車馬……」

顧海放下手裡的書,看著妹妹笑了笑,說了聲好。

顧海的案子清了,依舊官復原職,朝廷體恤他牢獄之災,准他休沐過了年,但顧海記掛利州諸事,所以準備即可啟程。

「這一次,我們一家可以在一起過年了…」顧十八娘笑道,帶著滿眼的期盼,年的意義對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來說都很重要,但對於他們一家來說卻更重要。

一年,代表著生,代表著生的可貴。

顧海沒有說話,略沉默一刻,有些遲疑的開口道:「十八娘,你真的不打算……」

按理說顧十八娘進宮的資格在她被刑部帶走那一刻就沒有了,但現在情況卻是禮部不但並沒有明確送來取消資格自此後自行婚嫁的明詔,反而送來入宮的通知。

當然,顧十八娘已經通過顧海上書以自慚形穢叩請收回成名了,只不過,遲遲沒有答覆。

顧十八娘笑了,點點頭,她的視線轉向門外,風卷著雪片胡亂紛飛。

「哦對了哥哥,我是來和你說一聲,我出趟門……」她轉移話題說道。

「去哪裡?這大雪天的…」顧海皺眉。

「去給靈元告個別…」顧十八娘道,笑了笑。

朱家的事結束了,雖然靈元依舊是賊匪身份,但總算沒人再盯著這個了,所以顧十八娘在城外尋個地方,給他建了個衣冠冢。

衣冠冢立在西湖附近,是一片墓地集中的地方,顧十八娘覺得靈元孤零零的活了一遭,不願他死了還冷冷清清。

雪不急不緩的下,讓這本來有些陰森的地方,反而變得銀裝素裹,增添了幾分冷艷。

拒絕侍女跟隨,顧十八娘讓她留在車邊,自己舉著傘提著籃子走到靈元的墓前。

墓碑上沒有姓氏,只有簡單的靈元二字,也沒有立碑人,看上去格外的凄涼。

顧十八娘慢慢的蹲下來,將傘放到一邊,用手扒開積雪,掃出一塊空地,慢慢的將籃子里的祭品擺好。

「來,咱們喝一杯…」她斟了兩杯酒,口中自言自語,「說起來,咱們還從來沒一起喝過酒……」

說著自己先一飲而盡,然後將另一杯灑在墓前,接著又斟了一杯。

「我不能多喝,我的身體不好…」她笑了笑,看著墓碑,似乎靈元對面而坐,「我喝了你反而不高興吧……你替我喝…」

她說著話,將兩杯酒都慢慢的倒在地上,然後看著融雪一片的地面愣神。

雪不斷的落下,很快將她披滿一身,一旁的侍女雖然心急,但卻不敢過來。

顧十八娘再次看著墓碑,有眼淚慢慢的滑下來,「為什麼不能活著就有重來的機會……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的活著……」

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最後泣不成聲,她也不再說話,而是從衣襟里掏出兩根紅繩,一個上面系著一塊翠玉,另一個則是木雕的小佛。

她伸手解下那塊翠玉,用手慢慢的在墳墓上挖了一個坑,埋了進去。

「這是我送你的,還沒來得及給你……」她喃喃說道,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很快將翻動過的新土蓋上。

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墓碑。

「我走了…」她伸手撫了撫碑面,站起身來,因為蹲坐時間太久,身形不由一晃。

侍女嚇得忙幾步跑過來相扶。

「沒事,走吧。」顧十八娘示意自己沒事,和侍女一起收拾了,舉步返回馬車。

馬車緩緩而行,車內顧海早叫人備了炭爐,手爐等等保暖,很快就緩和過來,侍女拿著干手巾細細的幫她擦拭頭上身上的雪花。

本來速度就不快的馬車忽的停了。

「小姐」車外的護院在窗邊低聲喚道,「有人來…」

有人來?顧十八娘眉頭一皺,掀開車簾,但見前方一條欣長的人影就站立在道路中央,他披著紫色大氅,負手而立,微仰著頭,默默地等待著。

顧十八娘一驚,忙要下車叩拜,一旁早有侍衛舉手示意,阻止了她的動作。

「看過西湖十景嗎?」文郡王待她走近,開口就問道。

顧十八娘搖了搖頭。

「我也沒有…」文郡王就笑了笑,「看來我們真是一般的人,好的美的都沒見過……」

「殿下金軀…」顧十八娘垂頭說道。

「走。」文郡王不待她說完,轉身先行。

顧十八娘沒有再說話,舉步跟上。

這裡臨近白堤,向東去便隱隱看到斷橋,到了這裡,便見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文郡王讚歎道,「果然不凡……」

侍衛們散開,不經意的將他們周圍隔斷一個空間。

「是」顧十八娘低聲應道,目光掃過這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上,「真好看…」

文郡王沒有再說話,二人一前一後漫步踏雪而行,蘇白長堤如玉,兩邊湖水如鏡,近處有遊船點綴,遠處雪天山色空濛。

「以後就沒有機會這樣賞如此美景了么……」不知道走了多久,文郡王忽的含笑嘆道。

「殿下福壽無疆,江山無限…」顧十八娘垂目低聲道,「這樣的話休要說…」

「我又福壽無疆了?」文郡王一笑,側頭看她。

顧十八娘身形一頓,要矮身下跪。

「我們好好說話…」文郡王伸手攔住她。

他的手扶住顧十八娘的手腕,留戀一刻,慢慢收回。

「為什麼不願意?」他淡淡問道。

「顧湘,今生能如此,全賴師傅劉公所賜……」顧十八娘低聲緩緩說道,將怎麼與劉公相識,怎麼拜師種種講來。

「顧湘前世已誤,今生償恩…」她抬起頭,第一次沒有迴避文郡王的眼,「只能來世還情…」

「許你製藥,許你收徒…」文郡王看著她,緩緩說道。

顧十八娘身形微震。

「顧湘,我只是想,有個人陪在身邊,就跟當初病中相伴一般…」文郡王輕嘆一聲說道,「為什麼險境可以,此時卻不可以…」

顧十八娘看著他,咬了咬嘴唇,終於是慢慢的垂下頭。

「殿下…顧湘不配…」她澀聲說道,「顧湘…只願陪著殿下的,永遠是那個顧湘……」

那個顧湘,柔順,善良,忠義…

那個顧湘,在那時卸下所有偽裝,所有防備……

而此時的顧湘,心是千瘡百孔,層層防備,事事算計,她停不下腳,由不得己,收不起一身戾氣……

「顧湘…」他看著她,似是嘆了口氣,又似笑了笑,「你…不信我?」

不信我能給你不需算計不需防備的日子。

「不敢…」顧十八娘垂頭說道。

「顧湘,你想想,曾經種種事,你雖不信我,我可有讓你失望?」文郡王淡淡說道。

你說顧海生,則我生,我信你…

你說能救我,我信你…

顧十八娘的眼淚滴下,當初的她走投無路,只得拚命撞過去,原本毫無生還之望,他卻抬手一放。

「我知道…」她低聲答道,所以知恩,所以才捨棄不聞不問冷眼旁觀,也要去縱身涉險炮製龍虎湯。

「顧湘…」文郡王的聲音落下來,將手慢慢伸到她面前。

「顧湘不能不忠不義不孝…」顧十八娘垂頭矮身,聲音已是哽咽,「顧湘不願在殿下面前神慚形穢……」

雪徐徐落下,紛紛洒洒,在文郡王的手掌中很快鋪上一層絮白。

她低著頭,並沒有看到文郡王面上似瞭然又似自嘲又幾分憐惜的神情。

文郡王慢慢笑了笑,抖落手中的雪。

「好,你說怎麼好就怎麼好……」他含笑說道,「你…去吧…」

顧十八娘淚如雨下,「謝殿下…」

眼前的人卻並沒有走。

「你先走吧…」文郡王的聲音從頭頂輕輕飄落,「孤難得閒情逸緻一次,好好賞賞風景……」

顧十八娘咬唇哽咽,再一次矮身深深施禮,久久才起,轉過身疾步而去。

「殿下…」黃內侍從一旁走過來,舉著傘,哽咽道。

文郡王從茫茫雪景上收回視線,看到他腫著眼,涕淚四流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

「瞧你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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