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放下

家人相見,自是悲喜交加,顧海看著因長途跋涉而滿面疲憊的母親和妹妹,心裡又是歡喜又是自責,而曹氏看著半年多未見,高高瘦瘦因操勞而略顯憔悴的兒子,則是又欣慰又心痛。

南漳縣衙略顯破舊,用於家眷居住的院落雖然狹小,但顯然是精心收拾過。

僕婦們忙著鋪設,母子三人坐在前廳圍桌邊吃邊談。

菜肴雖然不多,但色香味具好。

「娘,這是縣城最好的酒樓做的,是這裡的特色,你嘗嘗可合口?」顧海不斷起身布菜,「十八娘,這是炸鵪鶉,你最愛吃…」

曹氏吃了幾口,看著對面而坐的兒子女兒,帶著滿滿的感觸嘆了口氣,「咱們一家人坐在一起,粗茶淡飯也勝似神仙。」

「來,娘,請喝一口神仙酒。」顧十八娘笑道,一面沖她舉起酒杯,自己抬手先飲。

「十八娘,不許你吃酒,身子還…」曹氏立刻說道。

顧海神情一凝,看向顧十八娘。

「妹妹怎麼了?」他的視線在顧十八娘面上巡視。

「哦,沒事,」顧十八娘一笑,依言放下酒杯,「前一段過於勞神,彭一針那傢伙便說了些嚇唬娘的話…」

顧十八娘中毒的事,瞞住了曹氏。

這個毒已然無解,但不接觸煉油又不會誘發傷身,只要為了師父報了仇,哪怕技缺一角又如何,顧十八娘並不在意,但不代表曹氏聽了也會不在意,她如是知道了,只怕這輩子都要揪心撓肺。

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種幸福。

這半年來,他們兄妹書信來往頻繁,但卻有一個相同的習慣,那就是報喜不報憂,更何況自己妹妹的性子顧海也知道,因此根本就不信她的輕描淡寫。

但他沒有再問,妹妹如果不說,自是有不說的理由,她從來不是任性行事的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更讓他覺得心疼。

酒桌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黯然。

顧十八娘察覺了,一笑道:「這是怎麼了?咱們一家人總算團聚了,莫非神仙快活就是這樣的?」

曹氏和顧海都笑了。

「這裡條件不好,娘和妹妹委屈…」顧海帶著幾分歉意說道。

「比咱們當初在仙人縣還要不好嗎?」曹氏說道,嗔怪的看了兒子一眼。

更何況當初還是前途茫茫未知,那種心境跟此時相比是天上地下。

短短兩年時間,他們的日子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母子三人同時想到這個,抬頭視線相對。

「我說過,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會越過越好的。」顧十八娘說道,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曹氏和顧海也都吃了酒。

「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曹氏輕聲說道,聲音微顫,當初女兒的話帶給她的衝擊從來未曾消失。

「是,」顧十八娘輕輕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紅,她再一次重複一遍,「是,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差點忘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一句話終不可聞。

「過年呢!咱們一家人在一起過年呢,這是大喜事。」顧海笑道,拍了拍桌子,自己斟了酒,又給曹氏斟上,「來,為了又過了一年,為了這這第二年,咱們同飲。」

第二年這個詞讓曹氏和顧十八娘面上都一震,沒想到一直以來被大家刻意迴避的那件事,他如此輕鬆暢快的說出來。

「不管明天會如何,我們活在當下。」顧海神色朗朗,含笑說道,舉起酒杯,「活得快快活活樂樂呵呵,活得暢快淋漓無怨無悔,這就是值了,管它明日是生還是……」

他終於咽下那個死字,大過年的,還是不說的好。

「是。」顧十八娘舉起茶杯,「哥哥說得對。」

曹氏看看女兒又看看兒子,眼中淚光閃閃,也舉起酒杯。

三人虛碰一下,仰頭飲盡。

南漳的日子就這樣慢慢的過起來,這裡比仙人縣還要小一些,再加上金兵鐵蹄的連年蹂躪,人煙稀少,自從雙方停止交戰,再次劃定界限而制,這半年多的日子修養,漸漸才有了幾分生機。

曹氏只守著兒子便心滿意足,每日在家裡帶著僕婦們安排三餐,或者與來訪的鄉紳家婦人們座談,日子過得悠閑而自得,相比於不出門的曹氏,顧十八娘倒是更愛出門逛逛,並不要公務繁忙的顧海相陪,而是只帶著一個丫鬟,由阿四趕著車,隨意而行。

「小姐都去做什麼?」顧海有些好奇一日趁空閑叫來阿四問道。顧十八娘跟曹氏去一鄉伸家赴宴了。

「也沒什麼做什麼。」阿四撓撓頭。

「沒做什麼。是做什麼?」顧海笑道「逛街嗎?」顧十八娘自來沒有這個習慣,再者這小地方也沒什麼可逛的,「去哪裡了?」

「哪裡都去。」阿四說道,皺著眉苦苦的回想,「山腳下小河邊城門外…」顧海皺起眉頭,這不對,妹妹這樣子不對

「採藥嗎?」他問道。阿四搖搖頭「沒有,就是什麼都不做」

「嗯?」顧海疑問。_

「就是坐下來什麼都不做,看」阿四結結巴巴的描述。

「看?看什麼?」顧海皺眉道。

「看天,看山,有時候還看枯草……」阿四說道一面伸手指指天指指地。

天氣晴好,午後的陽光暖暖的投在小院子里,隔壁僕婦們在漿洗被褥衣裳,傳來陣陣說笑。

顧十八娘躺在搖椅上,裹著厚厚的斗蓬,眯著眼望著青藍的天空,身子隨著搖椅輕晃,她的臉上帶著幾分慵懶。

這樣的神情,顧海還是頭一次在顧十八娘臉上看到。

她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將近一個時辰了,真的是看天,看雲,顧海不由再一次抬起頭,也看了眼天。

「十八娘。」他慢慢走過去,順手扯過一張長凳,在顧十八娘對面坐下。

顧十八娘抬眼沖他笑了笑,喚了聲哥哥。

「說說吧。」顧海看著她低聲說道。「說說吧,怎麼突然決定來這裡,怎麼突然整個人變了個樣,還有身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十八娘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眼中卻是慢慢的流下一行淚。

顧海心裡一沉,卻並沒有出口詢問,就那樣凝視著她。

「這已經好多了」顧十八娘笑著抬手用袖口擦去眼淚,「哥哥別怕,我已經不常哭了。」

「哭也沒什麼,哭不是丟人的事,該哭哭該笑笑才好。」顧海說道,伸手幫她擦去另一邊的淚。

顧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氣,略一沉思避開身子中毒的事,而是語氣緩緩的將沈安林的事說了。

待聽到沈安林家內不為人知的暗潮,顧海面色變幻不定。

那些可都是至親之人,竟然互相以命相搏,榮華富貴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笑語炎炎之下,竟然是生死相鬥。

「原來一切都是個笑話」,顧十八娘喃喃自語「可笑啊可悲啊可嘆啊,我顧十八娘原來瞎了眼,白活了一世……怪不得那老和尚要我放下,要我睜眼細看…」

對自己的親舅舅,沈安林都能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對自己的親外甥,趙大人也能不惜迫害,這些人決絕到令人心寒,決絕到沒有人性,這樣的人信奉的是死亡終結,一切在這樣的人眼裡,根本就沒有無辜一說,只有敵友之分,且斬草除根毫不留情。

「就為了這樣的人,我還曾抱著同歸於盡的念頭…」,顧十八娘自嘲一笑,「為了這樣的人,我竟然不惜再次捨得性命,捨得好容易得到的娘和哥哥,我滿腔仇恨,生不如死,卻發現一切原來恨無所及,原來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顧海看著妹妹,滿眼的疼惜,忽的他笑了。

「十八娘,你放下了,這樣不是很好?」,他含笑說道「何況也不晚,現在才第二年而已,我們還要過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顧十八娘也笑了隨著搖椅的擺動點頭「對,我放下了,從此後我要好好的活,吃好玩好」

「哦」顧海拉長聲調,帶著促狹的笑,「所以你現在早睡晚起,攜酒觀景賞風閑雲野鶴了…」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她知道哥哥對自己的變化一定看在眼裡。

「是啊」,她笑道,眯起眼隨著搖椅輕晃,「我已經決定要好好享受人生了,吃喝玩樂,揮金如土,掙一個花兩個,所以哥哥,以後養家就靠你。」

「享受人生,跟掙錢養家不衝突的,妹妹可別這麼說」顧海故作嚴肅的道,「快起來,大有生催葯的信來了四五封了,錢我都收了,你可不能撂挑子」

笑聲在院子里響起,傳到隔壁曹氏的耳內,端坐著挑揀布料的她,一臉滿足的看了這邊一眼。

日子如流水而過,轉眼積雪消融大地回暖,似乎是一夜間,人們換下厚厚的棉袍穿上夾衣。

「我是不是長胖了?」,顧十八娘對著鏡子左看右看。

小丫鬟幫她挽好髮鬢面,答道「哪裡胖?我這才叫胖呢。」

她說著話捏了捏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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