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帝都篇 第五章 幽冥蓮花(一)

掌燈時分,一輪明月悄然掛在柳梢頭,明亮的月光灑滿一地。

慕容七獃獃的望著圓圓的月輪,雪白的牙齒將手裡的青瓷酒杯咬得咔咔作響。

她活了不長不短的二十年,還是第一次為一件事輾轉反側舉棋不定。

要是從前,拿不準的事情,她向來靠直覺來決定,可是這一次,就連直覺也幫不了她。因為那個人,是無懈可擊的魏南歌。

幾個時辰前,魏南歌只用一句話,就擊中了她的要害——

沒錯,時隔兩年,她假扮小久來到遼陽京,並不是為了故地重遊吃喝玩樂;同樣,小久沒有回郡王府,也並不真的要去追求什麼流雲堡的葉二小姐。

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有他們兄妹兩人知道,因為事關重大,這一次,他們連最好的朋友季澈都瞞住了。

可魏南歌卻……

耳邊彷彿又響起首輔大人溫和的聲音,如清澈的流水,卻一字一字,如水穿石。

「我知道信郡王和太子殿下私下有過協議,只要王爺助太子殿下登基,他日殿下定保他族人,還他自由,父輩恩怨也一筆勾銷。」

「如今太子殿下即將登基,本應信守當年承諾,但君心似海,信郡王怕是覺察到殿下心生悔意,或許不願讓他就此脫身,因此才讓七七代替他前來。而他自己,恐怕正在別處另想萬全之策吧?」

……

他侃侃而談,就好像親眼所見。慕容七一直裝淡定裝得很辛苦,其實她很多次都想衝上去搖晃他的肩膀,吼一句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你是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

這世上當然不會有千里眼順風耳,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至少已經了解了一部分秘密,比如小久和慕容錚之間那個要命的協議。

可這個協議,理應只有他們三個當事人才知道,她和魏南歌不過是初識,泄密的自然不會是她,那麼,究竟是誰?是故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

她的腦子果然用得太少了,用來想這麼件事竟有些力不從心,當時情景之下,只好學著季澈的樣子,故作高深的敷衍道:「先說說你想做些什麼?」

魏南歌也沒有再賣關子,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可以幫助王爺如願以償的脫離太子殿下的桎梏,你們母族中受困的族人也可以安然無恙;但反之,也請七七助我一臂之力。」

慕容七挑了挑眉,很不客氣的說道:「魏大人你膽子未免太大了,這可不大好,古往今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死得很早。」

魏南歌卻笑了笑:「七七你可高看我了,我的膽子其實很小。我會害怕很多東西,幸好從來不怕死。」

他始終帶著溫和的笑容,那種笑容就像是他的盔甲,任何時候也不曾卸下。

慕容七有些無法直視的轉開頭,嘟噥道:「連死不怕了還能怕什麼呀?」

「若說眼下我最怕的,便是七七不肯與我合作。」

「魏大人……拜託別偷聽別人的自言自語好嗎?」

「那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繼續方才的談話嗎?」

「……」

魏大人,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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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慢慢收回,慕容七取下被牙齒折磨得遍體鱗傷的瓷杯放在桌上,仰頭長嘆,魏南歌那種只動嘴不動手的人,從來都是她的天敵,強打精神應付了一個下午,讓她倍感壓力。

今晚的月光似乎分外明亮,亮得有些目眩,她揉了揉眼睛,許多早已被深埋在心底的畫面彷彿又開始在眼前晃動更迭。那個被她帶來京城的巨大秘密……那些不怎麼愉快的往事……

六年前,初定天下的崇極皇帝終於決定將矛頭對準朝內,將肅清內患列為頭等大事。首當其衝的,就是曾經犯下謀逆大罪,最後卻借死遁逃的前信王慕容蘇,也就是慕容七和慕容久的父親。

因為當年暗中放慕容蘇一條生路的人是帝後,所以崇極皇帝向來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些年來,曾經名滿京城的信王大人雖然不找皇帝的麻煩,但他那位厲害的夫人卻繼承了極西之地的迦葉宮,迦葉宮是萬佛之國蘭若的護國神殿,背後的實力不容小覷。一想到自家兄弟的前科,沒有安全感的皇帝就有些食不下咽睡不安寢,最後終於決定先下手為強,防患於未然。

他先是秘密扣留了慕容蘇夫婦母族的族人,並以這些數量龐大的族人為人質,要求慕容蘇夫婦將一雙兒女送到遼陽京長住。兄妹倆十四歲那年秘密入京,慕容久襲了父親的爵位,只是品階從一等親王降為了二等郡王,而慕容嫣則被封為「晏容公主」,進宮陪伴帝後。

看似風光無限的封賞,卻是變相的囚禁。這對從小無法無天慣了的兄妹二人來說,不啻為一場災難,因此「拯救族人」和「脫離大酉皇室」,是這幾年來兩人難得達成一致的共識。

而慕容久選擇的方法很簡單——他從諸位皇子中選擇了當時並不算出挑的慕容錚,並說服他和他私下達成了協議——他助他得到帝位,他則還他自由。

而現在,崇極帝病重,慕容錚即將繼位,承諾,終於到了該兌現的時候。

可是,慕容錚卻想變卦了。

說起前兩年,慕容七還願意安分的扮演「溫柔美麗才華出眾」的晏容公主,蹲在後宮裡陪一群無聊的女眷喝茶嘮嗑賞花游湖,順便探聽這位娘娘的隱私那位貴婦的把柄,然後暗中傳遞消息,和小久裡應外合。

有了他們的幫助,不過兩年,前朝那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最終以慕容錚成功入主東宮拉下了帷幕。

可之後不久,一直鬱鬱寡歡的帝後便去世了,慕容七對宮廷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她等不及慕容錚登基就直接摸黑竄進了東宮,用刀駕著堂哥的脖子,一起坐下來喝了半宿的茶。

第二天,新鮮出爐的太子殿下便找到了崇極皇帝,說自己親愛的堂妹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見到了號稱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巨澤世子殿下,非他不嫁。

這才有了後來的賜婚,有了看似華麗卻連新郎都未曾出席的婚禮,以及一個月後的瞿峽之亂。

實則她連傳說中的美男子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讓她心甘情願嫁給他的原因,一是此人在京城權貴們的口中向來是個懦弱的廢物;二來,是她從小久那裡得知了皇帝有心削藩,並即將付諸行動的消息。

她最終借著那場變亂提早脫了身,也幸好如此,如今才能上演這一出李代桃僵,才有足夠的時間和籌碼,來應付已經牢牢佔據儲君之位的慕容錚。

其實慕容七也挺能理解這位以溫厚寬容聞名的堂兄——身為皇室中人,所謂的「溫厚寬容」基本上只能當做笑話聽聽而已。

這幾年小久暗中輔佐慕容錚,知道的秘密太多,多到足以威脅到慕容錚的皇位。這樣的心腹大患,若是留在身邊繼續趟渾水也就罷了,可是他卻偏偏要選擇急流勇退,帶著這麼多秘密跑路,這和拿把刀子懸在皇帝頭上又有什麼區別?

如果她是慕容錚,肯定也不會放過小久。

連她都能想通的事,小久哪會不明白?他雖然是個整天混跡風月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但好歹也是個絕頂聰明的紈絝。於是便趁著過年,以探親為名,回迦葉宮找她密謀對策。

那時候,她也確實抄佛經抄得氣悶,因此兩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小久便以「帶妹妹散心」為理由,將她帶出了迦葉宮,中途兩人交換了身份,分頭行事,直至今日。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的。

誰知半途竟會殺出一個魏南歌!

他究竟是敵是友?

她是該相信他?還是無視他?是該冒著被一鍋端的危險選擇與他合作?還是冒著被一鍋端的危險選擇拒絕他的提議?

真叫人好生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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