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章

後來,我們走上一條通到河邊的道路。路上一直到橋邊為止,有一長列被遺棄的卡車和運貨馬車。一個人影也沒有。河水高漲,橋的中部已炸斷;橋上的石拱掉在河裡,褐色的河水就在上邊流過。我們沿著河岸走,找個可以渡河的地點。我知道前頭有座鐵路橋,我們也許可以打那兒過河。河邊小徑又濕又泥濘。我們看不到任何軍隊,只有遺棄下來的卡車和輜重。河岸上除了濕的枝條和泥濘的土地外,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人也沒有。我們走到河岸邊,終於看到了那座鐵路橋。

「一座多麼美麗的橋啊,」艾莫說。那是一座普通的長鐵橋,橫跨在一道通常乾涸的河床上。

「我們趕快走過去吧,趁人家還沒把它炸斷,」我說。

「沒人來炸斷它啊,」皮安尼說。「他們都走光了。」

「橋上說不定埋有地雷,」博內羅說。「你先走,中尉。」「你聽這無政府主義者講出這種話來,」艾莫說。「叫他自己先走過去。」

「還是我先走,」我說。「人家埋的地雷不會僅因為一個人而爆炸的。」

「你瞧,」皮安尼說。「這才叫有腦筋。你為什麼沒腦筋呢,無政府主義者?」

「我有腦筋的話就不會在這兒了,」博內羅說。

「這話很有道理,中尉,」艾莫說。

「有道理,」我說。我們現在貼近橋了。天上又堆滿了烏雲,下著小雨。

那橋看起來又長又堅固。我們爬上鐵路的路堤。

「你們一個個分開來走,」我說,開始走過橋去。我細心察看枕木和鐵軌,看有沒有什麼拉發線或者埋有炸藥的痕迹,但是看不見。從枕木的空隙間,我看見底下的河水又混濁又湍急。打前頭,越過濕淋淋的鄉野,我看得見在雨中的烏迪內。過了橋,我回頭觀看。河上游還有一道橋。我正看著那橋時,有一部黃泥色的小汽車正在過橋。那座橋的兩邊很高,車一上橋就給遮住了。但是我還看得見司機的頭,司機旁邊坐著的那人的頭,還有車后座上的那兩個人的頭。他們全戴著德軍鋼盔。隨後車子下了橋,又給路上的樹木和遺棄的車輛遮住了。我向正在過橋的艾莫和其他人招招手,叫他們過來。我爬下去,蹲在鐵路路堤邊。艾莫跟著我下來。「你看見那部車子嗎?」我問。

「沒有。我們只在看著你。」

「有一部德國軍官座車在那邊那道橋上開過。」

「軍官座車?」

「是的。」

「聖母馬利亞啊。」

其餘的人都過來了,大家都蹲在路堤後邊的爛泥里,望著鐵軌那一邊的橋、那一排樹、明溝和那條路。

「照你看,我們是不是給切斷了,中尉?」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部德國軍官座車從那條路上開過。」「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中尉?你腦子裡不會有什麼奇異的感覺吧?」「別亂開玩笑,博內羅。」

「喝點酒吧?」皮安尼說。「我們要是真的給切斷了,索性喝口酒吧。」

他解下水壺來,打開塞子。

「看!看!」艾莫說,指著路上。我們看得見石橋頂上有德國兵的鋼盔在晃動著。那些鋼盔向前傾著,滑溜溜地向前移,簡直像是被神奇的力量操縱著。他們下了橋,我們才看見他們。原來是自行車部隊。我看見最前面那兩個人的臉,又紅潤又健康。他們的鋼盔戴得很低,遮住了前額和臉龐的兩邊。他們的卡賓槍給扣在自行車車架上。手榴彈倒掛在每人的束身皮帶上,彈柄朝下。他們的帽盔和灰色制服都給雨水打濕了,仍舊從容地騎著車子,張望著前頭和兩邊。起先兩人一排——接著四人一排,又是兩人一排,接著差不多十二個人;接著又是十二個人——最後是單獨一人。他們不講話,反正就是講話我們也聽不見,因為河聲喧鬧。他們在路上消失了。

「聖母馬利亞啊,」艾莫說。「是德國兵,」皮安尼說。「不是奧國佬。」

「為什麼這兒沒人攔住他們?」我說。「他們為什麼沒有把橋炸掉?這路堤上為什麼不布置機關槍?」

「你倒來對我們說說看,中尉,」博內羅說。

我很光火。

「該死,這整個局面都荒唐可笑。下邊那座小橋他們炸掉了。這兒大路上的橋卻保留了下來。人都躲到哪兒去了?難道他們完全不想攔阻敵人嗎?」

「你倒來對我們說說看,中尉,」博內羅說。我於是閉嘴不說了。這本不干我的事;我的職務只是把三部救護車送到波達諾涅。這個任務我沒有完成。現在我只要人到達波達諾涅就算了。也許我連烏迪內都走不到。為什麼走不到,真見鬼!要緊的是保持鎮靜,別給人家的槍打中,別給人家俘虜去。

「你不是打開了一個水壺嗎?」我問皮安尼。他遞給我。我喝了一大口酒。「我們還是動身吧,」我說。「不過也不必匆忙。大家想吃點東西嗎?」

「這不是可以多呆的地方,」博內羅說。

「好。我們就走吧。」

「我們就靠這邊走吧?免得給人家看見。」

「我們還是到上面去走吧。可能也有敵人從這座橋趕來。我們可別讓他們居高臨下,先看到我們。」

我們沿著鐵路軌道走。我們兩邊伸展著濕漉漉的平原。平原的前頭就是烏迪內的那座小山。山上有座城堡,城堡下才是人家的屋頂,一家家挨過去。我們望得見鐘樓和鐘塔。田野上有許多桑樹。我看見前頭有個地方,路軌給拆掉了。枕木也給挖掉,丟在路堤下。

「趴下!趴下!」艾莫說。我們撲倒在路堤邊。路上又有一隊自行車走過。我從堤頂偷望著他們走過。

「他們看見了我們,但是管自走他們的路,」艾莫說。

「如果在上邊走就會給人家打死的,中尉,」博內羅說。

「他們要的不是我們,」我說。「他們另有目標。倘若他們突然撞上我們,那我們就更危險了。」

「我情願在這人家看不見的地方走,」博內羅說。

「好吧。我們在軌道上走。」

「你看我們逃得出去嗎?」艾莫問。

「當然啦。敵軍還不很多。我們可以趁著天黑溜過去。」

「那部軍官座車是幹什麼的?」

「基督才知道,」我說。我們繼續順著鐵軌走。博內羅在路堤的爛泥里走,後來走得膩了,也爬上來跟我們一起走。鐵道朝南走,已與公路岔開,我們再也看不到公路上的情況。有一條運河,上邊有條短橋給炸毀了,我們憑著橋墩的殘留部分爬了過去。我們聽見前頭有槍聲。

過了運河,我們又在車軌上走。鐵道越過低洼的田野,一直入城。我們望得見前頭另外有一條火車線。北面是那條我們看見開過自行車隊的公路;南面是一條小支路,橫貫田野,兩邊有密密的樹木。我想還是抄近路朝南走,繞過城,再橫過鄉野朝坎波福米奧走,走上通塔利亞門托河的大路。我們走烏迪內城後的那些岔路小道,可以避開撤退的總隊伍。我知道有許多小路橫貫平原。於是我開始爬下路堤。

「來吧,」我說。我們要走那條支路,繞到城的南邊去。這時大家都爬下了路堤。從支路那邊嗖的有一槍向我們打來。子彈打進路堤的泥壁。「退回去,」我喊道。我爬上路堤,腳在泥土裡打滑。司機們在我的前頭。我儘快爬上路堤。密密的矮樹叢里又打出了兩槍,艾莫正在跨過鐵軌,身子一晃,絆了一下,臉孔朝地跌了下去。我們把他拖到另外一邊路堤上,把他翻轉身來。「他的頭應當朝上面,」我說。皮安尼把他轉過來。他躺在路堤邊的泥地上,雙腳朝下,斷斷續續地吐出鮮血。在雨中,我們三人蹲在他身邊。他脖頸下部中了一槍,子彈往上穿,從他右眼下穿出來。我正設法堵住這兩個窟窿時,他死了。皮安尼放下他的頭,拿塊急救紗布擦擦他的臉,也就由他去了。

「那幫狗崽子,」他說。

「他們不是德國兵,」我說。「那邊不可能有德國兵。」

「義大利人,」皮安尼說。他把這個名詞當作一種表性形容詞。博內羅一聲不響。他正坐在艾莫身旁,可是並不望著他。艾莫的軍帽已滾到路堤下面去了,皮安尼現在把它撿來遮住艾莫的臉。他拿出他的水壺來。「喝口酒吧?」皮安尼把水壺遞給博內羅。

「不,」博內羅說。他轉身對我說:「如果我們在鐵軌上走,隨時都有這個危險。」

「不,」我說。「人家開槍,是因為我們要穿過田野。」博內羅搖搖頭。「艾莫死了,」他說。「第二個輪到誰啊,中尉?我們現在往哪裡走?」

「開槍的是義大利人,」我說。「不是德國人。」

「照我看,要是德國人的話,他們會把我們都打死的,」博內羅說。「現在意軍對於我們的危險比德國人還要大,」我說。「殿後部隊對什麼東西都害怕。德國部隊自有其目的,不會多管我們。」

「你說得頭頭是道,中尉,」博內羅說。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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