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大路上很擁擠,兩邊都有玉蜀黍莖稈和草席編成的屏障,頭頂也蓋有席子,這一來,彷彿走進了馬戲場或是一個土著的村子。我們的車子在這草席搭成的隧道里慢慢地行走,一走出來,卻是一塊清除了草木的空地,那兒本來是個火車站。這兒的路比河岸還要低,在這一段下陷的路上,路邊的整段河岸上都有些挖好的洞穴,步兵們就呆在那裡邊。太陽正在下去,我抬頭朝河岸上窺望,望得見奧軍的偵察氣球飄浮於對岸的小山上,在落日殘照中呈黑色。我們把車子停在一個造磚場的外邊。磚窯和一些深洞已改造為包紮站。那裡有三個醫生我認得。我找少校軍醫談話,他告訴我進攻一開始,我們的車子就裝著傷員往後送,走的路線就是那條用草席遮蔽的路,然後轉上沿著山脊走的大路,到達一個救護站,那兒另有車輛轉送傷號。他希望那條路不至於擁擠不通。所有的交通全靠這條道路。路上用草席掩蔽,因為不掩蔽的話,就將成為對岸敵軍清楚的目標。我們這個磚場有河岸掩護,不至於受到來複槍和機槍的射擊。河上本有一條橋,現在已給炸壞了。炮攻一開始,意軍準備再搭一條橋,有的部隊則打算在上遊河灣水淺的地點渡河。少校是個小個子,長著向上翹的小鬍子。他曾在利比亞①作戰過,制服上佩著兩條表明受過傷的條章。他說倘若戰事順利的話,他要給我弄一個勳章。我說希望戰事順利,又說他待我太好了。我問他附近有沒有大的掩蔽壕,可以安置司機們,他便派一名士兵領我去。那士兵領我到一個掩蔽壕,地方很不錯。司機們很滿意,我就把他們安頓在那兒。少校請我同其他兩名軍官一同喝酒。我們喝的是朗姆酒,大家覺得很和諧。外面的天在黑下來了。我問他進攻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說天黑就發動。我踅回去找司機們。他們正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進去,他們悶聲不響了。我遞給他們每人一包馬其頓香煙,煙草裝得松,抽的時候得把煙捲的兩頭扭緊一下。馬內拉打著了他的打火機,挨次遞給大家。打火機的形狀像是菲亞特牌汽車的引擎冷卻器。我把聽到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我們方才下坡時怎麼沒看見那救護站?」帕西尼問。

「就在我們拐彎的地方過去一點。」

「那條路一定會弄得一團糟,」馬內拉說。

「他們準會把我們轟得媽的半死的。」

「也許吧。」

「什麼時候吃飯,中尉?一進攻我們可就沒機會吃飯啦。」「我現在就去問問看,」我說。

「你要我們呆在這裡,還是讓我們去四處溜溜?」

「還是呆在這兒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他說戰地廚房就要來到,司機們可以來領飯食。倘若他們沒有飯盒子,可以在這裡借。我說飯盒子他們大概是有的。我回去找司機們,告訴他們飯一來我就通知大家。馬內拉說希望在炮攻前開飯。接著,他們又悶聲不響了,一直到我出去了才又談起話來。他們都是機械師,憎恨戰爭。

我走出去看看車子和外邊的情況,隨後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機坐在一起。我們坐在地上抽煙,背靠著土牆。外邊的天幾乎全黑了。掩蔽壕里的泥土又暖又干,我讓肩頭抵在泥牆上,把腰背貼著地,放鬆休息。

① 利比亞當時為意屬殖民地。

「哪一部隊發動進攻?」賈武齊問。

「義大利狙擊兵。」

「都是狙擊兵?」

「大概是吧。」

「如果發動一次真正的進攻,這兒的軍隊是不夠的。」

「這兒或許是虛張聲勢,真正的進攻可能不在這兒。」

「士兵們知道由哪一部隊發動進攻嗎?」

「大概不知道吧。」

「他們當然不知道,」馬內拉說。「如果知道的話,便不肯出擊了。」

「他們還是會出擊的,」帕西尼說。「狙擊兵儘是些傻瓜。」「人家勇敢,紀律又好,」我說。「誰也不能否認他們長得胸圍特大,身體健康。不過他們還是傻瓜。」「擲彈兵也長得高,」馬內拉說。這是個笑話。大家都笑了。「中尉,那次你也在場嗎?他們不肯出擊,結果就每十人中槍決一人。」「不在。」

「事情是真實的,事後人家叫他們排好隊伍,每十人中挑一個出來。由憲兵執行槍決。」

「憲兵,」帕西尼輕蔑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說。「但是那些擲彈兵個個身高六英尺以上。他們就是不願出擊。」

「如果人人不願出擊,戰爭就會結束,」馬內拉說。

「擲彈兵倒不見得是反對戰爭。無非是怕死罷了。軍官的出身都太高貴了。」

「有些軍官單獨衝出去了。」

「有名軍曹槍決了兩位不肯上陣的軍官。」

「有一部分士兵也衝出去了。」

「這些衝出去的,倒並沒被人家從每十人中挑一人出來槍決啊。」「我有個老鄉也被憲兵槍決了,」帕西尼說。「在擲彈兵中他倒是個機靈鬼,長得又高又大,常常呆在羅馬。常常跟娘兒們混在一起。常常和憲兵來往。」他哈哈大笑。「現在他家門口經常有名衛兵持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把守著,不許人家去探望他的母親、父親和姐妹,他父親還給剝奪了公民權,甚至不許投票選舉。現在他們都不受法律的保護。隨便誰都可以搶奪他們的財產。」

「倘若家裡人不會遭遇這種懲罰的話,那就再也沒人肯出擊了。」「還是有人會肯出擊的。阿爾卑斯山部隊就肯。那些志願兵也肯。還有某些狙擊兵。」

「狙擊兵也有臨陣脫逃的。現在大家都裝做並沒有那麼回事似的。」「中尉,你可別讓我們這樣子談下去。軍隊萬歲,」帕西尼挖苦地說。「我知道你們是怎樣說話的,」我說。「但是只要你們肯開車子,好好地——」

「——還有,只要講的話別給旁的軍官聽到,」馬內拉接著替我講完。「照我想,我們總得把這仗打完吧,」我說。「倘若只有單方面停止戰爭,戰爭還是要繼續下去的。倘若我們停手不打,一定會更糟糕。」「不會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氣說。「沒有比戰爭更糟糕的事情了。」

「戰敗會更糟糕。」

「我不相信,」帕西尼還是用恭敬的口氣說。「戰敗算是什麼?你回家就是了。」

「敵人會來追捕你的。佔領你的家。姦汙你的姐妹。」

「我才不相信呢,」帕西尼說。「他們可不能對人人都這麼做。讓各人守住各人的家好啦。把各人的姐妹關在屋子裡。」

「人家會絞死你。人家會捉住你,叫你再去當兵。不讓你進救護車隊,卻拉你去當步兵。」

「他們可不能把人人都絞死啊。」

「外國人怎能逼你去當兵,」馬內拉說。「打第一仗大家就會跑光。」

「就像捷克人那樣。①」「你們大概是一點也不明白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為不打緊。」「中尉,」帕西尼說。「我們曉得你是讓我們談的。那麼請聽。世界上再沒有像戰爭這麼壞的事了。我們呆在救護車隊里,甚至連體會到戰爭的壞處都不可能。人家一覺悟到它的惡劣,也沒法停止戰爭,因為覺悟的人發瘋了。有些人從來不會發覺戰爭的壞處。有些人怕軍官。戰爭就是由這種人造成的。」

「我也知道戰爭的壞處,不過總是要使它打完的。」

「打不完的。戰爭沒有打完的。」

「有打完的。」

帕西尼搖搖頭。

「戰爭不是靠打勝仗取勝的。就算我們佔領了聖迦伯烈山,那又怎麼樣?

我們就是打下了卡索高原、蒙法爾科內和的里雅斯德,②又怎麼樣?你今天沒看見那些遙遠的山峰嗎?你想我們能夠把那些山都搶過來嗎?這得奧軍停戰才行。有一方面必須先停戰。我們為什麼不先停呢?敵軍倘若開進義大利來,他們一呆膩就會走的。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土地。現在彼此都不讓步,於是戰爭就發生了。」

「你倒是位演說家。」

「我們思想。我們看書讀報。我們不是庄稼人。我們是機械師。但是即使是庄稼人,也不見得會相信戰爭的。人人都憎恨這戰爭。」「一個國家裡有個統治階級,他們愚蠢,什麼都不懂,並且永遠不會懂得。戰爭就是這樣打起來的。」

「而且他們還藉此發財哩。」

「他們中的大部分也不見得如此,」帕西尼說。「他們太愚蠢了。他們打仗是沒有目的性的。只是出於愚蠢。」

「我們別多說了,」馬內拉說。「即使在這位中尉跟前,我們也講得太多了。」

「他倒喜歡聽呢,」帕西尼說。「我們能把他感化過來的。」「現在我們可得住嘴了,」馬內拉說。

「開飯的時候到了沒有,中尉?」賈武齊問。

「我看看去,」我說。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可要我幫什麼忙嗎,中尉?有什麼我可以幫幫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靜的一個。「你要來就跟我來吧,」我說,「我們看看去。」外面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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