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剜心

慕容厲就這麼在益水鎮住了下來,居然也沒有催促香香。

香香早上起得早,天色未亮,後院只有一盞馬燈。她將泡好的黃豆搬過去,開始推磨,磨豆漿。慕容厲不能勞累,早上也不能習武。而香香一起床,他便也不想睡了,起來站在旁邊看。

香香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向他微笑。他想,笑啥,別以為你笑笑老子就會過來幫你。有覺不睡,偏要賣什麼豆花,找病啊!

香香見他回了個冷哂,也不理他,徑自磨自己的豆漿。夜還很靜,只有石磨交錯轉動的聲音。耳邊隱有蟲鳴,兩條狗趴在牆根下,嘴放在兩個前爪上,有時嗚嗚兩聲。

慕容厲覺得很舒適,又有些無聊。香香說:「王爺要不要替我添黃豆?」

慕容厲上前,拿小瓢舀了和著水的黃豆,倒進磨盤上的小洞里。香香慢慢地推,有時候擦擦額角的細汗。慕容厲說:「你們家一直做豆腐?」

香香很開心:「是啊,小時候半夜總聽到爹娘推磨,就覺得很安穩很快樂,天再黑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後來偶爾不聽還挺不習慣的。」她邊推磨邊轉頭問慕容厲:「王爺呢,小時候您在舒妃娘娘宮裡,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慕容厲想了想,說:「總是換乳母,身邊沒有特別親近的人。不覺得。」

舒妃不會想要他跟任何人產生感情,除了自己母子。所以儘管她對慕容厲是真的好,卻不會允許一個乳母或者侍女長期照顧他。慕容厲年紀小,卻並不傻,慢慢地跟身邊的人也就疏遠了。

後來她倒是主動安排了一個銀……銀什麼的女人過來?一個老宮人的女兒,一心想往王妃的位置上爬,卻總以為身邊的人都不知道。

日日拿著架子作清高狀,惹得慕容厲厭煩不已。至今想起來,彰文殿的八年,竟然也沒有什麼特別深刻的事。

香香突然有點可憐他,一個平頭百姓,莫名其妙地可憐他。她低著頭推磨,不敢表現出來。如果讓他發現,少不得又是一通暴怒。可是他什麼也沒有,那些珠寶玉器、功名錦繡,應該不能成為午夜夢回時,可以慢慢品味、懷念的記憶吧?

她輕聲問:「燕王……不常來看王爺嗎?」

慕容厲嗯了一聲,燕王即使偏愛他,也不過是六分之一的父親罷了。何況他還有後宮嬪妃、大燕江山,這樣多的子民需要照撫。一個月能見幾次?

他說:「對於一個帝王來說,一個月見到兩三次,已經算是常來了。」宮裡一個月也見不上他一回的皇子多了去了。不然你以為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就養活了六個孩子是為什麼?

香香說:「小時候爹爹總是給我們講故事,啊,狼外婆的故事你聽過嗎?」

慕容厲瞪了她一眼——你敢講試試!!媽的還真敢把老子當你女兒哄啊!

香香看見了,笑得不行,卻自顧自地說:「從前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住在很偏僻的房子里……」

小時候爹娘講過千百遍的故事,十八歲的她講起來,依然字句都記得清晰。郭田和郭陳氏雖然忙,但對三個孩子一直當作心肝肉兒。晚上經常哄著睡的。

那些睡前的故事呵,其實又老套又不夠精緻,慢慢地再打動不了已經歷盡千帆、看遍花紅的我們。只是多年以後再講起來的時候,還會記得當時它的聲音、它的表情,它帶給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最初的驚奇和悸動。

它早已不是一個故事,而是最初的嚮往與依賴。

也許會覺得可笑吧,像乳汁一樣,曾經賴以為生,然多年以後,再沒法明白它。

香香慢慢地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外婆從梯子上栽到井邊,變成了一顆白菜……」

慕容厲慢慢添著水和黃豆,索性懶得理她了。這混帳東西,好想拿針線把她嘴縫上!香香推完磨,要濾豆渣。慕容厲幫她把豆渣裝進豆腐袋裡,慢慢把豆漿擠出來。他的大手寬厚有力,做這些比香香拿手得多。香香說:「林大夫說王爺不能勞累,放著我來吧。」

慕容厲不理她。直將豆渣全部濾乾淨,又把豆漿倒進大鍋里。

香香去灶間燒火,這時候雞叫三聲,天色微亮。外面慢慢響起其他聲音,益水鎮在初升的晨曦中慢慢蘇醒。

慕容厲就覺得起得這樣早,夜卻仍這樣短暫。

他看著香香將豆漿熬好,放入石膏,慢慢凝成豆花。嗯,原來那種過程,也不是很乏味。

天色大亮之後,香香挑了豆花出去賣。走之前當然仍然為他做好早飯,又煎了葯看他服下。慕容厲這時候要去找林杏之三人,是不跟她一起去的。

香香跟兩條大狗來到攤前,仍然擺放桌椅,給陳伯等人端了豆花。

客人陸陸續續的過來了,香香笑著招呼。有個穿青色布衣的人獨自佔了一張最角落裡的桌子,香香端了豆花過去,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香香。

香香有些不自在,怕他做出什麼事來。然而他只是看了一陣,輕聲說:「謝謝。」

香香總覺得那眼神有些怪異,勉強應了一聲。

等到客人慢慢少了,這個青衫客還在。香香有些不安,想著早點賣完回家去。青衫客突然又說:「再來一碗。」

香香只得又盛了一碗過去,青衫客待她走近,突然說:「香夫人乃巽王寵妾,跑到這市井時橋賣豆花,倒是一樁奇事。」

香香不知道他是誰,只得裝傻,不答話。好在他的聲音挺小,陳伯和書生他們並沒有聽見。香香倒是不太害怕,反正慕容厲都已經過來了,只要他不追究,別人還能怎樣不成?

青衫客微微一笑,從懷裡摸出個東西,以衣袖遮了遞給香香:「夫人認識這是何物嗎?」

香香遲疑著接過來,然後發現是只銀釵。她左右翻看了一下,正要發問,突然發現釵末有個小小的「蓉」字!這……她臉色變了,這是姐姐郭蓉蓉出嫁的時候,爹給她打的銀釵!!

那時候郭家家境還很一般,嫁妝自然也不太富裕。可姐姐的嫁妝,怎麼會在這個人手裡?!

她略略一想,臉色就變了,問:「你是誰?你把我姐姐怎麼了?」

青衫客微笑:「香夫人眼力真不錯。繼續賣你的豆花,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們王府的侍衛跟得真緊。若讓他看出破綻也沒什麼,香夫人是可以繼續享受榮華富貴,只是少了個姐姐而已。」

香香心若擂鼓,左右一看,並沒有見什麼侍衛。見他不願多說的樣子,只好繼續賣豆花。又過了一會兒,青衫客再要一碗的時候,才低聲說:「收攤之後,去益水胭脂鋪等我。不要遲到。不要她沒命,就不要試圖告訴巽王。」

他飛快地吃完第三碗豆花,很快離開了。香香心裡七上八下,握著那釵猶疑不定。

益水鎮就只有一家胭脂鋪,香香偶爾也過去買點花露什麼的。確實是個不會引人懷疑的地方。她心如火燒,好不容易等到最後一碗豆花賣出去,這便立刻將東西都收到陳伯的茶棚。

一路趕到胭脂店,兩條大狗沒進去。她自己進去之後,發現有個女人在挑胭脂。女老闆正在細心講說,見她進來,笑著說:「貴客到了,小二好生招待。」

一個矮小的男人上前,帶著她選胭脂。

香香不知道該不該問,矮個男子突然低聲說:「我們知道香夫人是被慕容厲搶入府中的,被人強迫的滋味,不好受吧?」

香香怔住,不想說這個,只是問:「我姐姐在哪裡?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矮個子男人居然很是和氣地微笑,又說了幾句關於挑選胭脂的要訣,才低聲說:「令姐目前安好。上面只是想請香夫人幫個忙。事成之後,不僅香夫人能得自由,慕容萱仍然是燕國的小郡主。就連夫人的父母、兄弟,都可以得到更大的照撫。」

香香其實已經有些明白,輕聲說:「你們要讓我殺慕容厲?」

五指微微握緊,掌心已經滿是冷汗。她盯著面前的男子,矮個男子輕聲說:「不,夫人與他畢竟是一年夫妻,且夫人又天性善良,下不了這個手吧?」

香香怔住,抬眼看他,他從懷裡摸出一個葯煙壺,居然跟慕容厲的一模一樣,然後誘惑一般,輕聲說:「夫人只要將這個葯煙壺跟王爺的葯煙壺替換一下。餘事就與夫人無關了。王爺慣常用的葯煙壺,夫人一定見過,跟這個沒有任何差別。絕不會有任何破綻。就算事情敗露,也不至牽累夫人。」

香香牙關都在顫抖:「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害他?」想了想,她又說,「這個葯煙壺裡肯定是毒煙。我要是殺了他,只會滿門抄斬,怎麼可以還保我一門富貴!」

矮個男人微笑,欠欠身,仍然面色和氣。遠遠看過去,就算是耐心的店小二正在耐心得體地應對挑剔的客人。他輕聲說:「只是普通潤肺的葯煙,讓王爺的毒不能很快解掉而已。你若知道背後是誰在為你作主,自然不會有這樣的疑問。」

香香其實已經猜到,卻仍猶疑著問:「誰?」

男人輕笑:「當然是如今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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