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清澈

藏歌在混亂之中抓起阿緋掠過城頭,慕容炎沒有下令,無人敢放箭。他幾個起落,竟然躍過西華門,飛縱而去。姜散宜最先反應過來,大聲道:「追,別讓逆黨逃了!」

巡防營最先反應過來,帶人追了出去。姜散宜行至慕容炎身邊,說:「陛下,微臣無能,讓陛下受驚了。」

慕容炎沒有抬頭,姜散宜的意思,他能不明白嗎?他無非是想問如何處置左蒼狼罷了。他又看向那個幾乎被血染紅的人,彷彿整個晉陽城的陽光都照在她身上,血的濃彩,美到刺目。

至此以後,一點點可能也沒有了吧?

楊漣亭的死,也成為了他與她之間,無法止血的傷口。他應該立刻下令,將她拖出去斬首示眾。這個人留在身邊,只能是禍患。可是為什麼無法開口呢?

他低下頭,聽見耳畔有人說:「主上,我又夢見你了嗎?……也是,除了你,我還會夢見什麼呢?」

回憶像鋒刃皆卷的刀,刺入胸腹,絞斷肝腸。讓人外表完好,內里撕心裂肺、慘痛哀嚎。

他深深吸氣,慢慢站直了身體,說:「既然逆犯已伏誅,就回宮去吧。」

說罷,淡淡轉身,赤色衣袂飛揚在晉陽城的微風裡。左蒼狼,當年我到底是在哪裡遇見你?當年,我為什麼要遇見你?

班揚很快就對宮裡的形勢有了了解,現在宮裡,最受寵的無疑是賢妃姜碧瑤。但是她膝下無子。王后姜碧蘭是她的親姐妹,育有兩位皇子,但是陛下似乎並不往她那兒去。

還有一個低等的良人叫可晴,不過從未聽陛下提及。

最令她意外的,恐怕就是南清宮這位了。她沒有位份,然而儼然是一宮之主,甚至撫養了三皇子慕容宣。班揚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嫁入燕王宮,不過是因為國破家亡,無終的族人需要她緩解雙方的關係而已。

這一天,她剛剛在重墨宮安置下來,就聽見宮人說:「良妃娘娘這是得罪了誰啊,怎麼安置在重墨宮這個地方?只怕以後陛下……」

班揚聽見了,叫過那個宮人,問:「重墨宮發生過什麼事嗎?」

宮人趕緊跪在地上,直掌自己的嘴:「良妃娘娘,是奴婢多嘴!奴婢不該胡說!」

班揚微笑,說:「你不必害怕,老實說給我聽。」

那宮人終於小聲說:「以前……王后娘娘為了陷害南清宮那位……將小公主溺斃在重墨宮裡。陛下特別喜歡小公主,所以……」

班揚有點明白了,這宮裡,如今王后娘娘已經不理事。後宮諸事都是賢妃姜碧瑤在安排。她住在這重墨宮的事,還能是誰的主意?她雖然沒有野心,但好歹也是無終國王的女兒,總不能無端叫人給害了去。

當天,她就去到良人可晴的住處。可晴知道她是新封的良妃娘娘,當然也極盡客氣。

這宮裡宮妃不多,班揚早已知道她受賢妃姜碧瑤欺辱的事。當下問:「我曾聽說,王后娘娘與陛下是青梅竹馬。當初陛下甚至為她一怒起兵,奪得了天下。為何現在反而是妹妹更受寵愛一些呢?」

可晴咬咬唇,她在宮裡時候也已經不久了,班揚既然這麼問了,自然不會對姜碧瑤存著什麼善心。她說:「娘娘不知道吧,以前陛下小時候,曾有一個宮女……」

宮裡的傳聞,總是流傳甚廣的,什麼秘密都瞞不住。當年因慕容炎一句誇讚而被容婕妤剁下雙手做羹湯的事,不少人都知道。

班揚說:「你是說,賢妃娘娘的手上,也有跟那個宮女一樣的胎記?」

可晴說:「可不是,那個宮女想來早已故去。就算容婕妤留她一條命在,如今也定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可這位賢妃娘娘,居然有跟她一樣的胎記,您說巧不巧?」

班揚當然也就明白了,說:「真是很巧。如此說來,她與陛下,倒真是前生造定的因緣。」

可晴笑了笑,不說話。班揚也不多說了,起身道:「我初入宮中,人生地不熟,以後還望可晴姐姐多多往來才是。現在我就不再打擾了。改日再來探望姐姐。」

可晴趕緊起身行禮,將她送到門口。

左蒼狼病了一個月,慕容炎一直沒有來過,只命太醫照料。宮裡多了一位良妃,但他卻並不願到重墨宮去。那個宮人說得倒確實是有道理。姜碧瑤暗暗得意,宮裡人也都是有眼色的,哪怕是進了新人,她仍然是獨寵。當然也多看她眼色行事。

班揚倒也乖覺,平素並不與她一般計較。有禮必答,十分客氣。偶爾姜碧瑤有意欺壓,她也只是忍耐。

然而姜碧瑤仍然不甘心,在去御書房的路上遇見姜散宜,她說:「陛下也不知道怎麼了,他雖然不去南清宮了,可也沒有處置那個女人的意思!」

姜散宜說:「想不到,倒是低估了她在陛下心裡的份量。」

姜碧瑤冷哼一聲,說:「宮裡又多了一個班揚,還不是她乾的好事!」

姜散宜倒是不在意這個,說:「陛下畢竟是陛下,這後宮早晚會熱鬧起來。娘娘不要太在意。」

姜碧瑤說:「一個小賤人而已,我還能對付。只是如今父親還只是三品的大尚書,不知何時才能官復原職。我說了幾次,陛下都岔開了。」

姜散宜說:「甘孝儒是陛下的人,他不犯錯,陛下不會撤他職務。薜成景是第二次任用,陛下也難免會格外謹慎,不會擅動。可惜這次左蒼狼救走逆犯,薜成景等人沒有參與。否則倒是好了。」

姜碧瑤說:「薜成景也一把年紀了,活到這個年紀還不死,真是讓人生厭。」

姜散宜轉頭看向她,突然說:「這句話說得好啊,薜成景這麼大年紀了,若是突然暴斃,恐怕也不是什麼怪事……」

姜碧瑤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

八月十五,中秋宴上。

左蒼狼稱病,沒有參加。但是讓芝彤抱著已經會跑會跳的慕容宣過來。姜碧蘭也抱著慕容兌出來活動。姜碧瑤領著慕容澤,宮宴之上有了幾個孩子,倒也活潑增色不少。

慕容炎身邊坐著姜碧蘭,她仍是美艷的,然卻清減了許多。慕容炎並不看她,反而環顧四周。那個人並不在,他突然也沉了臉,為什麼還要下意識搜尋?

那個女人,原本就不應該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遇見她是敗筆,留下她更是敗筆。

可是又是為什麼,樽中酒無味呢?

他把玩著手中金樽,想要集中精神,然而那些管弦絲竹都再不能入耳。宴上有螃蟹,姜碧瑤看出他心不在焉,起身在菊花水裡洗了手,為他剝螃蟹。正去著殼,突然旁邊的班揚輕呼一聲:「賢妃娘娘,您的手……」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過去,落在姜碧瑤的手上。姜碧瑤一驚,慢慢低下頭,只見她右手上那塊胎記花了,周圍的水珠都變成了淡粉色。她想縮回手,慕容炎看了一眼,說:「怎麼了?」

姜碧瑤將手藏到袖子里,說:「沒……沒什麼。」

慕容炎慢慢抓住她的手,伸到眼前,右手扯了一方白色的絲帛,在她手背胎記上輕輕一擦。只見那粉色花瓣一樣的胎記慢慢褪去了顏色。

慕容炎看了一眼白帛上的粉紅,姜碧瑤臉色慘白。

南清宮,左蒼狼醒過來,薇薇陪在她身邊,說:「將軍,您終於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左蒼狼說:「今天中秋,袁戲他們應該都回來了吧?」薇薇點頭,說:「是啊。都在宮裡呢,可惜將軍生病了,不然……」

左蒼狼沒有讓她說下去,卻道:「當初雪盞大師對我說,有朝一日,我若有悔,記得晉陽法常寺,如來座下左侍肋文殊菩薩。」薇薇沒聽明白,問:「什麼?」

左蒼狼說:「我想,是文殊菩薩裡面藏著什麼東西。你去找王楠,跟他一起去法常寺,看看這東西還在不在。如果在,幫我取回來。」

薇薇答應一聲,出門去了。她走不久,外面卻亂了起來。

慕容炎看著姜碧瑤的手,許久,微笑,說:「愛妃這個刺青,倒是有點意思。」

姜碧瑤忙跪在地上,說:「陛下,我……」慕容炎靜靜地看著她,說:「你什麼?」姜碧瑤嘴唇顫動,不知如何說話了。慕容炎說:「說啊,孤也準備聽聽,你打算如何解釋。」

姜碧瑤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盆里凈手的菊花水。她猛然轉過頭,盯著姜碧蘭,說:「是你!是你害我對不對?!」

姜碧蘭說:「賢妃,陛下在問你話,你避而不答,反而對我大吵大嚷。這就是你身為一個宮妃的教養禮儀嗎?」

姜碧瑤說:「你為什麼要害我!」

姜碧蘭冷笑:「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慕容炎在一旁,看著這兩個女人,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水,那水洗過手,已經開始渾濁。就像一路行來的人心。那些清澈的、透明的,純粹得讓人心碎的東西,到底失落在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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