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離心

二月二日,龍抬頭。慕容炎在宮中舉行祭祀,順便追封容婕妤為太后。

容婕妤當然獲罪之後,被剝奪了婕妤之位,按理乃是罪妃。這樣追封,未免大大不妥。但是如今朝堂,左蒼狼不會出聲,還有誰敢逆他?

是以從承天閣出來之後,諸臣跟隨在他身邊,沒有一個人敢對此事有半分異議。

承天閣外,櫻花開得正好。左蒼狼跟在諸臣之後,儘管甘孝儒有意讓位,她卻並沒有走在慕容炎身邊。似乎是有意避開,獨自行走在一側。然後她在櫻花樹下頓足——二月的天氣,這櫻花樹上居然結了一個碩大、金黃的甜瓜!

左蒼狼雖然興味索然,然這時候看見這個還是覺得驚奇。她輕輕一縱身,躍上樹椏,將這瓜摘下來——這……櫻花樹上怎麼會結這個?!

她是個不拘小節的,立刻就掏出腰刀,削去瓜皮。裡面的瓜肉已經熟透,汁多肉肥。她啃了一口,還挺甜。正埋頭啃瓜,突然身後慕容炎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身邊,問:「左將軍,大燕軍規第四條是什麼?」

左蒼狼轉過頭,嘴邊還沾著金黃的汁水。她莫名其妙,說:「不犯百姓一米一粟啊。」

慕容炎指指她手裡的瓜:「不告而取是為偷,你身為堂堂驃騎大將軍,竟然偷取民瓜,該當何罪啊?」

左蒼狼看看他,又看看手裡的瓜,怒了:「不就一個瓜嗎?!」

慕容炎義正辭嚴,斥責:「勿以惡小而為之。偷拿百姓一瓜一豆,也是違反軍規!明知故犯,還不知悔改,孤意,驃騎大將軍左蒼狼不經允許,偷取民脂,嗯……就罰俸半年吧!」

左蒼狼捧著那個瓜,是真的怒了——這他媽什麼瓜那麼貴,金子打的啊!

但是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任何反駁之辭,她捧著那瓜,怒哼一聲,竟然一甩袖自己走了。

諸臣有那些知道內情的,只是偷笑。也有夏常有這樣耿直的,暗暗為她捏了一把汗。只有像姜散宜這樣別有用心的,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慕容炎表面似在訓斥下臣,然而跟調情有什麼區別?

左蒼狼抱著那個瓜走在前面,也沒捨得扔——半年俸祿啊!她埋頭繼續啃,突見瓜心中卧著個溫潤的長牙形的……掛飾?她拿起來,那東西在陽光下光澤細膩,紋理精緻。身後,慕容炎緩步經過,輕聲問:「漂亮嗎?」

左蒼狼抬眼,正對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緩步走向不遠處的肩輿。

左蒼狼緩緩將那玉觿握在手心裡,周圍櫻花盛開,青苗如浪被春風吹皺。她站在溶溶曉風之中,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想要落淚的酸楚。

這世上有一些人啊,喜歡就是喜歡,滲到骨子裡,無藥可救、見血封喉地喜歡。你是不是也曾這樣愛過一個人,愛他微有薄繭的手,愛他每一根髮絲,愛他的每一個眼神,哪怕旁人提到他的名字,都可以覺得甜蜜?

明知道不是良人,卻仍飛蛾撲火、焚身不悔。最後用盡一生,成為了他最想讓你成為的那個人。

夜裡,回到溫府,溫行野就在念叨,稱容妃娘娘畢竟是廢妃,豈可追封太后?簡直廢禮虧節。左蒼狼沒理他,滿朝大臣都不敢有意見,他也就只能在府里念幾句了。

她回到房裡,讓下人打了熱水。待泡在浴桶里,熱水浸透肌膚,她微微嘆了口氣。手裡握著那個溫潤的玉觿,玉觿晃晃悠悠,映射出零星燭火,像忐忑不安的心事。

旁邊門窗微微一動,左蒼狼一驚,伸手就要取衣服,有人輕輕壓住她的手,低笑:「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左蒼狼吃驚:「主上?」

慕容炎一笑,將她從浴桶里抱出來。左蒼狼羞得無地自容:「放我下來!」

慕容炎將她放到榻上,自己合衣上來。左蒼狼隨手扯了被子掩住身子:「主上!這裡是溫府,如果讓人看見……」

慕容炎無所謂:「看見又如何?即使溫行野自己親眼看見,他也會裝作沒看見。」

左蒼狼眉宇微皺,慕容炎又說:「我避著他,不過是給你幾分顏面。你以為溫家人真的把你當作家人?溫行野如今厚待於你,只是因為他既離不得你,也離不得我。而且,」他伸手,抬起左蒼狼的下巴,凝視她的眼睛,「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的!」

他眼中黑暗涌動,像化不開的墨。左蒼狼問:「我們是什麼關係?」

慕容炎微怔,鬆開她的下巴,躺在她身邊,良久,吐出兩個字:「君臣。」

左蒼狼垂下眼瞼,慕容炎笑:「你總是問錯問題,傷心死也只能怪自己。」她不說話,慕容炎將她拉過來,用力按進自己懷裡,「你應該問,主上為什麼這麼晚了還過來?那樣孤就能答,因為這裡有我想要的東西,我想見的人。」

左蒼狼掙不開他的手,又怕鬧將起來,真的引來府里人,只得沉默。

慕容炎低頭,下巴輕揉她頭頂:「白眼狼,我作惡夢了,我不想在宮裡睡。」

左蒼狼沒好氣,輕嘲道:「主上可以掛印留璽,輕身遠去。太上皇和廢太子都會很樂意回來宮裡睡的。」

慕容炎失笑,然後屈指敲她的頭:「混帳東西,孤若離去,你以為有你的容身之地?」

左蒼狼微怔,良久,說:「主上若遠去,我要什麼容身之地。」

慕容炎輕輕撫摸她的臉頰,說:「嗯,這話說得很對,孤心甚慰。」

他伸手觸摸她的身體,左蒼狼閃避:「如果主上真的想要給我留幾分顏面,不要在溫府。」慕容炎輕笑,說:「還在生氣?」

左蒼狼不說話了,他說:「她畢竟是王后,無論你跟我什麼關係,在她面前要想不受半點委屈,是不可能的。」左蒼狼怔住,慕容炎輕輕理著她的長髮,說:「除了我之外,整個大燕,沒有人能跟她平起平坐,任何人都不行。你明白嗎?」

左蒼狼沉默,慕容炎將她的頭按進自己的頸窩,說:「我可以允許,你盡量少見她。或者說,如果你不想入宮,我可以賜給你另外的宅子。但是阿左,」他握住她的手,緩緩按在自己胸口,說:「慕容炎也只有這一顆心,這輩子掏給一個女人。於是所有能給你的,哪怕傾盡全力,也只有次於她。」

左蒼狼明白了,他一直以來的種種行為,是對她的一種警告,也是一種要求。

他要她服從他,也服從姜碧蘭。她再開口,聲音里已有幾分哽咽:「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分享她應擁有的一切。我……」

她話未說完,他吻住了她的唇,然後輕聲說:「我這一生,臣屬眾多,然而女人也不過就你與她而已。如果有一天,連你也離我而去的話,難道我就不會覺得遺撼嗎?白眼狼,別說離開的話,陪在我身邊。」

左蒼狼一直沒有開口,那些怨懟委屈,慢慢地冰釋。她偷偷地想,如果這一生,能夠陪在他身邊的話,名份有什麼要緊?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麼關係?

倘若左蒼狼曾得到慕容炎哪怕一點真心,又何妨眼淚流干,鮮血淌盡?

愛是沒有尊嚴與驕傲的東西,若誰先沾了它,便註定低到塵埃里。

春夜漸濃,她靠在他懷裡,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他緩緩輕撫她的背脊,萬籟俱靜。

第二天,左蒼狼剛剛下朝,王允昭便前來與她說話。左蒼狼以為是慕容炎又召她入宮,眸中光采漸收。王允昭卻說:「將軍,陛下有命,另外賜給將軍一棟宅子。老奴帶將軍過去一趟,若有什麼不合意的,將軍說出來,也好讓將作監的人照圖樣改建。」

左蒼狼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她真的不想入宮。這時候便跟著王允昭往前走,然而前路卻非常熟悉。

左蒼狼怔住,慕容炎賜給她的,是他以前還是潛翼君時的舊宅。

舊宅未曾荒廢,亭台樓閣、奇石珍木俱都如舊時。左蒼狼緩緩踏進去,想起當年第一次踏入府門。

時光無聲,轉眼已是五年有餘。

左蒼狼緩緩踏入中庭,王允昭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問:「違制的地方已經拆除,將軍看看還有哪裡需要改動的?老奴這便吩咐他們動工了。」

左蒼狼說:「總管費心了。如果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不必再麻煩了。」

她走到以前居住的小樓,裡面那片野薔薇還在。時候尚早,新綠未及,左蒼狼的目光卻慢慢變得柔和。她走到那片野薔薇覆蓋的舊牆前,伸出手,輕輕觸摸那片枯藤。

王允昭說:「知道將軍喜歡這花藤,是以一直留著沒動。」

左蒼狼說:「其實於我而言,只要有這一方小院,一片藤花即可。」

王允昭點點頭,說:「那老奴便就此交差了,將軍若是想起什麼,日後擴建也不遲。」

左蒼狼向他一躬身,王允昭也欠了欠身,轉身回了宮。

燕王宮裡,彰文殿。慕容炎很少到這裡,當年容婕妤的居住。容婕妤死後,這裡一直沒有其他妃嬪入住。宮室封閉,陰暗幽深。慕容炎登基之後,這裡一直有宮人定期打掃,欄台畫棟也都重新漆砌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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