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巫蠱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夜間的灰葉原,即使是夏天氣溫仍然極低。周圍再無人聲,西靖的兵士並沒有追來。左蒼狼覺得隱在泥潭中的雙腿開始麻木。她每試圖移動一點,下沉的速度就更快。幾次之後,她完全放棄。

耳邊有陌生的蟲鳴,她望著夜空發獃。

突然黑暗中有人朗聲道:「你倒是清閑自在。」

左蒼狼回過頭,就見慕容炎遠遠站在泥潭之外,垂手而立,身姿筆挺。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就放鬆下來,攤了攤手:「這……也不是我自己願意的啊!」

慕容炎失笑,站在旁邊看了一陣,左蒼狼說:「主上,您覺得屬下最近表現如何?」

慕容炎挑眉,問:「怎麼?」

左蒼狼終於急道:「如果你覺得還可以,快救救我呀,我快沉下去了!」

慕容炎笑得直不起腰,笑完之後,他查看了一下地形,隨即開始脫衣服。左蒼狼說:「主上,你……不是打算下來陪我吧……」

慕容炎不理她,將披風、外袍俱都脫下來,撕成條,結成繩,一端牢牢捆在附近的巨石上,一端遠遠地拋給她。左蒼狼抓著那根布條,一點一點往前挪動。

寒月如刀,星星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慕容炎就站在岸邊,身上只著白色中衣。偶爾左蒼狼爬不動了,只要抬頭看他一眼,便又充滿力量。她使出吃奶的勁兒,終於極其緩慢地爬到了岸邊。

慕容炎本來要伸手去拉她,但一見她一手黑泥,又收回了手。左蒼狼爬上來,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了。更糟糕的是,她雙腿都已經凍木了。

她趴在棘芨叢下喘息,慕容炎說:「能堅持走出三里路嗎?」

左蒼狼努力爬起來,慕容炎見她真是站不穩的樣子,只好靠近一點,讓她倚在自己左肩。左蒼狼緊緊倚靠著他,吃力前行。喉嚨有些干痛,她勉強問:「西靖人不會追來嗎?」

慕容炎說:「非顏會引開他們,我們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走不出這裡,早晚被追上。」

左蒼狼點點頭,方才在泥潭裡被毒蟲叮咬得不行,如今身上一會兒疼一會癢,還有箭矢擦破的皮外傷。她顧不了這麼多,只是一步一步前行。等到終於走出沼澤,已經是下半夜。

白狼河就在眼前,左蒼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水面,洗去一身黑泥。她簡直是忍不住要被這泥的怪味薰暈了。等到洗得差不多了,她一轉頭,看見慕容炎也在水裡,一向極重儀錶的他此時長發披散,身上僅著中衣,衣、發俱濕,緊緊地貼在身上。隔著河邊的蘆葦,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俱都笑出聲來。

這情景,用喪家之犬形容都不為過。

笑完之後,慕容炎說:「小薊城如今必須防守嚴密,我們等天亮再入城。」可別千辛萬苦躲過了西靖的追兵,最後死在自己人手上。

左蒼狼答應一聲,說:「可是非顏?」

慕容炎說:「她不會有事。」

他胸有成竹,左蒼狼便沒有再追問。慕容炎絞乾濕衣,坐在蘆葦叢下,不敢生火,只怕這時候再引來靖軍。兩個人奔逃了大半夜,又餓又累又困,他倚著河邊的岩石小憩。

涼風透體,寒意徹骨。他突然伸出手,對左蒼狼說:「過來。」

左蒼狼茫然地走過去,慕容炎示意她坐下,然後將她的雙腳攬進了懷裡。左蒼狼如被火燙:「主上!」

慕容炎說:「坐好。」左蒼狼只好坐好,他復又低聲說:「想不到灰葉原的夜晚這麼冷。」

左蒼狼沒有說話,他的體溫透過濕冷的衣衫如同星火燎原。冷不冷她不知道,只是那寒月疏星相媚好,煙障蘆葦不相擾。

此夜之後,再無良宵。

第二天,慕容炎跟左蒼狼一起進入小薊城,趕回晉陽。直到回到他府上,左蒼狼才真正在床上睡了個好覺。

王允昭仍然將她安置在以往住的小院里,隨後服侍慕容炎沐浴更衣。慕容炎說:「燕子巢那邊,除了冷非顏,還有誰能聯繫上?」

王允昭微怔,說:「封平可以。」

慕容炎點頭:「讓他跟燕子巢聯絡,如果三天之後,冷非顏不回來,他負責接手。 」

王允昭暗驚:「可是冷少君出了什麼意外?」

慕容炎低頭系著衣衫的系帶,態度漠然:「說不準,以她的身手,或許有生路。但是她對地形不熟。如果落在西靖人手裡,那應該已經死了。」

王允昭說:「殿下要不要派個人過去看看?說不定……」

「不。」沒等他話說完,慕容炎已經淡淡道:「不值得。」

下午,左蒼狼睡醒,慕容炎命人在水榭備下午飯,周信、封平、許琅皆有列席。周信說:「現如今,主上為楊家翻案,又有力地還擊了西靖,民心已有偏向,何不直接登基為王呢?」

慕容炎略作沉吟,說:「此時登基,總還是免不了逼宮奪位、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

王允昭這時候插了一句嘴,說:「若是主上自封為燕代王,暫代燕王監國,應該無人非議。」

慕容炎想了想,說:「得跟薜成景那幫老臣商量。我在朝中沒什麼親信,他們還是站在父王那邊的。依附於我,只因無奈。」

封平說:「老臣裡面,也不是人人都堅定。假如殿下給予的恩寵勝過陛下,這些人真正向著誰倒也難說。」

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蒼狼,問:「你怎麼看?」

左蒼狼說:「朝中諸臣,屬下並不了解。但是如今他們追隨主上,在陛下眼中便已是叛臣。他們未曾意識到這一點,但上次陛下油烹信使的事,已經讓他們心有餘悸。我想如果曉以厲害,他們想必也不會過於反對。」

慕容炎說:「如今朝中只有薜成景能服眾,但這些話,他必是不肯說的。」

左蒼狼說:「右丞相姜散宜姜大人已隨陛下去了漁陽,如今朝中右相之位空缺。殿下沒有親信,何不培養一名親信?」

慕容炎點頭,轉頭對王允昭說:「傳甘孝儒前來見我。」

甘孝儒與姜散宜年紀相仿,原職為朝中三品侍郎。此人為人八面玲瓏,一向頗有野心。慕容炎在書房單獨召見他,說:「甘大人為官多少年了?」

甘孝儒是很有眼色的,如今慕容炎逼走父兄,獨佔晉陽,自己可是在他的掌中。他趕緊說:「回二殿下,微臣二十七歲入朝為官,已有十三載了。」

慕容炎緩緩踱過他身側,說:「如今朝中,薜丞相年事已高,瑣事勞心,只怕力所難及。而右相又隨父王去了漁陽,不能理政。朝事繁雜,我擔心薜丞相不堪重負。」

甘孝儒人精一樣的人物,一點就透,當即就道:「二殿下何不從朝臣中選取合適的人選,暫代右相一職?」

慕容炎看著他,緩緩說:「我也正有此意,但還有一為難之處。」

甘孝儒與他直視,突然覺得那目光中光華灼灼,他竟不敢逼視。他移開目光,心中亦是狂跳。慕容炎話到了這裡,他哪還有不明白的意思?

他咬咬牙,右丞相之職啊,他入朝為官這麼多年,就算是在慕容淵手下,多少年能爬上來?

他心一橫,下跪拱手道:「殿下一心為國為民,但是右相任命非燕王不能。如今燕王遠在漁陽,朝中不可一日無主。臣……臣……」這一句話出口,日後便是大燕的奸臣罪人。他長吸一口氣,毅然道:「臣懇請殿下,為大燕百姓考慮,登基稱王。」

慕容炎微笑,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麼省事。他說:「可是其他臣子,未必會這樣想。」

甘孝儒說:「臣在朝中多有故交,臣願代殿下遊說。他們俱是明理之人,想來定會支持殿下。」

慕容炎說:「那麼,就有勞甘丞相了。」

第二天,甘孝儒聯絡部分朝臣,聯名上書,請求慕容炎登基為燕王。薜成景氣得渾身發抖,和一部分老臣大罵甘孝儒一黨賣主求榮。甘孝儒一黨則反斥他們不識時務、墨守成法。

雙方在朝上吵得不可開交,慕容炎冷眼相看。

整個上午當然也吵不出什麼結果來,甘孝儒並不甘心,他在朝為官這麼多年,在朝中當然也是有門生故舊的。一下朝,他便將這些人召集到一起,商量下次朝議的辯題。

慕容炎沒有跟他們多說,一下朝便回了自己府上。那時候溫砌忙著應付西靖的復仇,漁陽的慕容淵也在召集舊部,一時之間,晉陽、大薊城、小薊城倒是平靜安穩。

慕容炎剛剛進到水榭,天上掉下一隻大雁。雙目被一箭貫穿,箭法精準。慕容炎彎腰撿起來,左蒼狼就從桃林間繞了出來:「主上?」一眼看見慕容炎手裡提著的大雁,她忙跪下:「屬下一時技癢,令主上受驚。請主上降罪。」

慕容炎說:「起來吧,你這禮物送得倒是別緻。」

左蒼狼跟在他身後,問:「今日朝議,如何?」

慕容炎失笑:「能如何?薜成景那幫子人,不是區區一個甘孝儒能夠說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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