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阿緋

楊漣亭的藥方接連改良了三次,終於扼制了這場瘟疫的漫延。彼時朝廷沒有辦法提供大量的草藥,左蒼狼只有帶領兵士去山上采。

溫砌又從宿鄴城調了不少士兵過來幫忙,大薊城整個城池都漫散著葯香。六位太醫臉色有些難看,這種時候,被一個年輕人搶先制出了藥方,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夜裡,溫砌讓左蒼狼去請楊漣亭過來喝酒。左蒼狼過去的時候,楊漣亭正在收拾自己的藥箱,金針、銀刀等一樣一樣全部收入其中。左蒼狼說:「大軍明天就要返回宿鄴駐防了,溫帥讓你賞個臉過去赴宴。」

楊漣亭說:「溫帥設宴,理當前去。」

左蒼狼坐在解剖病屍的木板檯子上,說:「快點,我等你,楊神醫。你這次可揚眉吐氣了。」

楊漣亭看了她一眼,起身去洗手。他一遍又一遍地清洗雙手,左蒼狼終於不耐煩了,站到旁邊,問:「還沒洗乾淨?要不要我替你把皮剝了啊?」

楊漣亭嘴角微揚,扯了帕子擦手,說:「走吧。」

左蒼狼隨他一併出門,來到席間。

軍旅之人沒有那麼之講究,宴席直接就設在城外的空地上。楊漣亭被讓到溫砌旁邊,大薊城的大小官員盡皆起身,迎他入席。

楊漣亭團團作了個揖,在溫砌身邊坐下來。六名太醫雖然有點難堪,卻還是站起來敬了他一杯酒。左蒼狼坐在溫砌左手邊,看見楊漣亭置身於人群中央,然而笑容勉強。

等到十月底,天氣涼下來,疫病終於完全止住。大軍後撤,返回宿鄴城。溫砌派人將達奚鋮、達奚琴等人擄獲之後送回晉陽,慕容淵倒是沒有難為他們,將達奚鋮封了山陽公,客居於晉陽。而俞國舊地還處於混亂之中,西靖與孤竹為城池之爭,還在互相指責。屠何奪了八座城,意猶未盡,恨不得西靖和孤竹立刻就再起干戈,時不時煽風點火。

山戎、葷粥等部雖然實力不濟,卻也四處遊走,希望能分一杯羹。

一時之間,大燕危機盡去。

慕容淵龍顏大悅,召回溫砌、楊漣亭等人,論功行賞。左蒼狼隨溫砌一起重返晉陽城。那時候已經是十一月初,晉陽城卻瀰漫著說不出的喜氣。溫砌剛到西華門前,就有文武官員前來迎接,甚至太子都親自前來。

楊漣亭自然是跟溫砌走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經此一疫之後,楊漣亭這個名字,將真正代表國醫聖手。溫砌跟楊漣亭一行人下跪,向太子行禮。

太子先把溫砌扶起來,然後又扶起楊漣亭,這才令諸人平身。左蒼狼站起身來,四下一望,並不見慕容炎。

這種場合,他仍然是沒有出現。

溫砌與楊漣亭、許琅等人,肯定是要進宮接受封賞的。左蒼狼本來不打算去,其實溫砌有意無意地壓制,她不是不知道。不過這種時候,與其進宮,她更希望去潛翼君府上,見那個人。

太子跟溫砌一邊走一邊低聲說話,左蒼狼正要走,突然溫砌說:「阿左,你過來。」

左蒼狼微怔,只好上前。溫砌將她領到慕容若面前,居然十分鄭重地介紹:「這是微臣參軍左蒼狼,才智出眾。阿左,還不見過太子殿下。」

左蒼狼只得低頭叩拜:「末將拜見太子殿下。」

她以前跟在慕容炎身邊的時候就見過慕容若,但慕容若什麼身份,當然不會記得一個跟在慕容炎身邊的無名小卒。只是溫砌如此鄭重的推薦,他不得不帶著笑,說:「起來吧,溫帥舉薦之人,必定是文武雙全的。」

左蒼狼叩首道:「殿下謬讚。」

說完,也不能走了,只得跟在溫砌和楊漣亭、許琅之後,一齊進了宮。

燕王宮中,慕容淵親自召見了一行人,對領軍採藥、救災有功的許琅和左蒼狼也有封賞。無非是金銀珠玉,沒什麼新意。倒是楊漣亭被賜下一塊「術精歧黃」的匾,御筆親題。放眼整個晉陽城,也沒有哪個大夫有過這種榮譽。

中午,燕王留他們在宮裡一同用膳,他心情不錯,言語之間皆帶著笑意,像位仁慈的長者。相比之下,左蒼狼和楊漣亭、許琅就顯得十分拘謹,畢竟年輕。直接面聖的機會並不多。

慕容淵看向楊漣亭,問:「楊大夫醫術超群,年紀輕輕,竟勝過孤宮中御醫。這樣一身才華,流落市井,難免可惜。就沒想過謀取個一官半職嗎?」

楊漣亭知道面聖時不能直視君顏,但他仍然抬起頭,看見慕容淵微笑的臉。就在八年前,這個人聽信奸佞小人之言,親自下旨,將楊家滿門抄斬。

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至親如何被拷打至死,如何魂斷刑台。而他只能改名換姓,苟且偷生。

他右手微微握緊,低下頭,看向杯中酒,輕聲說:「回陛下,草民鄉野之人,習慣了自由自在。好在行醫渡世,在朝在野也都是效忠大燕,並無差別。」

慕容淵聽了這話,倒是大加讚賞:「心無雜念,不眷名利,不愧為大燕杏林之表率。」

楊漣亭不卑不亢:「陛下過獎,草民汗顏。」

正在這時候,外面突然響起銀鈴之聲。諸人一怔,不由抬眼看過去。只見殿門之後,一個女子緩緩行來。她頭冠苗銀髮冠,身穿紅白相間的異族服裝,胸前佩著誇張的孔雀石項鏈。腕間更是戴著碩大的銀手環,行走之間環佩叮噹,聲音清悅。

慕容淵笑道:「拜玉教的人平素極少入宮,今日聖女遠道而來,是有何事?」

來的正是拜玉教聖女,她款款行至殿中,對著慕容淵拜道:「陛下,聽聞有位楊大夫控制了大薊城的時疫,阿緋冒昧入宮,希望跟楊大夫交流學習,還請陛下不要見怪。」

她有異族女子的爽朗,絲毫不認為過來見一個男子是多麼羞澀之事。

慕容淵哈哈一笑,說:「聖女平身。來人,賜席。」內侍開始重新布置席位,聖女的位置,原本應該在慕容淵身邊,慕容淵揮揮手,說:「既然聖女想要結識楊大夫,就將席案設於楊大夫身邊吧。」

阿緋欠了欠身,真的在楊漣亭身邊的席案旁坐下。

拜玉教楊漣亭還是知道的,聽說教中全是精通醫道之人,平素杏林中人也同他們多有來往。然而如今聖女親自前來,且毫不掩飾地直言是為他而來,他還是有些意外。

然而很快,他想起慕容炎的話。慕容炎為什麼要讓他前往大薊城,為什麼要再三叮囑他不惜代價?為什麼要派姜杏過來幫他?

難道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嗎?

也是,他要做的,是改換天地的大事,一名小小的大夫,即使是有妙手驚世,又有什麼用呢?

他這一想,難免就走神了。旁邊的聖女阿緋向他施禮道:「楊大夫,小女子阿緋先敬您一杯。」

楊漣亭回過神來,忙舉杯道:「不敢,在下先干為敬。」

兩個人喝了一杯,阿緋雖為聖女,卻毫不做作,說:「聽義父說你只用了半個月就治好了大薊城的瘟疫,我還以為必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沒想到這樣年輕。還長得這麼英俊。」

楊漣亭本是心中微沉,又想起那些順著刀鋒溢出的血。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哭笑不得。畢竟離他當貴公子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八年來,第一次有人用英俊來形容他。他說:「聖女言過了,碰巧而已。」

阿緋又跟他喝了一杯,說:「我們拜玉教有很多精通醫術的教眾,你有空過來姑射山作客。拜玉教還有些至今未能參透的疑難之症、醫卷古藉,我們每年都會設杏林會,回頭我讓人遞帖子給你。你一定要來啊。」

她一雙眼睛似乎將要滴出水來,楊漣亭不敢直視,說:「承蒙聖女屈尊相邀,漣亭一定拜會。」

阿緋很滿意地點點頭,又起身說:「溫叔叔,我也敬您一杯。」

溫砌與她倒是熟,起身跟她喝了一杯。阿緋喝了這一杯就站起身來,對慕容淵傾身一拜:「陛下,楊神醫答應赴杏林會,我就先走了。」

她燕子一樣,輕盈洒脫,縱有禮數不周之處,也沒誰會跟她計較。慕容淵說:「去吧。」

她便轉身,徑自出了殿門。陽光灑落在精緻張揚的銀飾上,她披著浮彩而來,滿載華光而去,失了她的殿堂,都成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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