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貢品

天還沒亮,白丫頭從夢裡驚醒,她揉揉眼睛,就看見幾個村民推門進來,把正在床上「睡覺」的爹爹用草席捲起來。母親在低聲地哭泣,她跳下床,走到母親身邊。村民把父親抬出去,也沒走多遠,就在村口的山腳下挖起了坑。

白丫頭走到被草席捲裹的父親身邊,伸出小手推了推他,然而他並沒有醒來。她仰起小臉,看向身邊的娘親,奶聲奶氣地說:「娘,爹怎麼還不醒呀?」

她娘哭得說不出話,旁邊有人告訴她:「你爹死了。」

白丫頭歪著腦袋,問:「死了是怎麼了?」沒有人說話,有人抬起她爹,放進挖好的土坑裡。白丫頭走到娘親身邊,原來死了,就是埋起來了嗎?她小聲問:「娘,我們把爹埋得這麼深,爹睡醒了怎麼出來呀?」

一直低泣的娘親突然抱住她,放聲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娘拉著她往回走,她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已經填好的土坑,仍是懵懂。

剛回到家裡,村裡的楊婆婆就來串門。白丫頭坐在門檻上,只聽楊婆婆跟她娘低聲說話,隱約是什麼「這樣的災年,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家無餘糧的,怎麼過活……」「以你的姿色,要嫁人不是難事,只是這帶了一個孩子,終究是件麻煩事……」

她不過五歲多,半懂不懂,但是隱隱還是有點明白。所以等楊婆婆走了,她跑到她娘身邊,抓住她的衣角:「娘,你別把我送人,明年我去跟大人們學打獵,以後我養活你!」

她娘抱著她,淚如雨下。

這又是一個災年,村子裡越來越多的人得了怪病,咳嗽、發熱、痰裡帶血,不久就會死去,然後被埋進土裡,或者燒成一堆灰。

村長召集大家議事,說天降災厄,定是人行不義之舉,激怒了山神。村民早已嚇怕了,這裡雖然臨近大燕國都,但是朝廷早就自顧不暇,若等官老爺們來管,只怕村子裡的人早已死絕了。

求人無用,不如求神。於是全村決定祭祀山神。

村子南邊就是南山,有山神廟,廟旁邊有一口奇怪的洞,深不見底。裡面腥風陣陣,從來沒人趕下去探個究竟。村中祖輩傳說這洞連通著陰曹地府。

祭祀山神的時候,只要把三牲五穀往廟裡一擺、童男童女往洞里一扔,便算是盡了心意。只是好好的兒女,誰願意用來祭神?人群里久久沒有人出聲,村長站得高些,望著村民們道:「選中誰家孩子,補貼一兩銀子。」

白丫頭牽著母親的手,站在人群中間,完全不知道這是幹什麼。旁邊有小孩拿了木棍跟她玩,她躲在母親身邊,和小夥伴捉迷藏。不一會兒,母親帶她回家,呆愣了半天,給她換上新衣,重新梳頭,還扎了根紅色的頭繩。她扎進母親懷裡:「娘,等我長大了,我會孝敬你的。」

母親的眼淚滴到她的頭髮里,冰涼冰冷的。門砰地一聲被踢開,村長帶人闖入,把她從母親懷裡扯出來,往肩上一扛,世界顛倒。她揮動手腳,大聲喊:「娘!娘!」

女人雙手捂臉,肩頭抖動,不肯抬頭。她蟲子一樣扭動:「你騙我,我討厭你!」母親哭得更凶,扛著她的男人用力敲她的頭:「老實點!」

她吃痛,眼淚一串一串地落:「娘,如果我爹沒死,他一定不會用我換一兩銀子的吧?」女人雙手抱頭,痛哭。她不再說話了,死真不是個好東西,死了就沒有了,就再也沒有了。

白丫頭拚命地扭動著身體,然而那點力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幾個村民把她用繩子捆上,布團塞嘴,用籮筐挑了,去往山神廟。另一個筐里挑著同村的小男孩,也是被捆成了麻花狀。白丫頭唔唔地想跟他說話,他卻是一直哭,根本沒有看她。

村長和眾人在山神廟裡不知道在說什麼,村民們時而跪拜,時而低聲祝禱。然後有人提起兩隻籮筐,白丫頭只覺得眼前一暗,還來不及叫一聲,就被倒進了山洞。

一路下滾,前面的男孩拚命地掙扎,然而聲音只在喉間。白丫頭用力呸出了嘴裡的布團,低下頭拚命地咬男孩雙手之間的繩索。男孩的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冰涼的遊動。她奶聲奶氣地問:「喂?你這裡是什麼東西……」

男孩沒有回答她,他的身體開始還拚命抽搐,後來慢慢地就一動不動了。她滿嘴是血,終於咬開了他雙手之間的繩子,滿意地推了推他:「喂,你可以動了!」

然而男孩沒有動,從他的衣領里,一個花花綠綠的腦袋探了出來,嘴裡噝噝地吐著信子。

她張大嘴巴,想叫卻叫不出來。在無邊的黑暗裡,那東西冰涼的、滑膩地在男孩的身體里遊動,它們吃空了他整個身體!

那頭黑狼把她從山洞裡拖出來的時候,咬傷了她的腳。可她竟然沒有感覺到痛。她只是獃獃地坐在洞口,看著面前這條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大黑狗」。

村民們經常前來祭祀,山中野獸都知道這個洞里經常會有吃的東西。那頭黑狼把她從洞里拖出來的時候,正遇上另一群野狼。

獨眼的黑狼與群狼撕咬搏鬥,她像是突然清醒過來,磨斷繩子,拿起村民抬貢品的扁擔,胡亂耍了一通,大聲喊:「喂,你們這群傢伙,以多欺少,算什麼好漢?哦不,算什麼好狗?!」

樹上的烏鴉都翻起了白眼。

兇惡的獨眼狼最終打跑了前來奪食的狼群,也許是吃飽了,並沒有再管她,而是拖起一隻野狼的屍體,離開這裡,往大山深處走去。她也不覺得怕,只是看了一眼孤獨的山神廟,從這裡向下望,隱隱約約還能看到那個村莊。她抽抽鼻子——我爹死了,你為了自己嫁人,也不要我了,我恨你,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跟著獨眼黑狼,往大山深處行去。

山裡真好玩,不用做家務,不用漿洗縫補,沒有整日啼哭的母親。她玩了一天,很快天就黑了。

暮色入林,她站在林間,四周沒有光亮,也沒有聲音。不,有聲音,那些噝噝的,爬進同伴衣服里的,帶花紋的,冰涼的……她雙手抱頭,慘叫,大哭。

她採摘小動物們吃過的蘑菇,摘蟲子咬過的水果。獨眼的黑狼就住在旁邊的石洞里,周圍長滿茂盛的野薔薇,萱草接天。

獨眼狼又凶又壞,經常呲著牙吼她,她只是覺得這條黑狗好凶,難怪主人不要它。可我不凶,我娘也不要我了。她蜷縮在旁邊的石洞里,有狗看家,死也不走。

她把樹枝磨成長矛,用牛角和牛筋做弓。她學著做捕獸夾,扒開其他獵人做的陷井,看看有什麼玄機。

山裡真好玩,她吃過有毒的蘑菇,上吐下泄差點沒死過去。她遇上老虎,腿上被抓下一塊肉,流著血蹲在樹上一天一夜,動也不敢動。她遇上蛇,嚇得哇哇大哭,嗓子啞得好幾天發不出聲音。

山裡的夜晚真可怕,連風掃樹葉都能聽見。她害怕夜晚,天光讓人覺得安全。

山中無歲月,可時間卻一直在流逝。她獵到的獵物越來越多,那頭獨眼狼最先發現了,經常到她的洞穴里偷偷拖走她剝完皮的獵物。她發怒,指著它鼻子大罵,它也會嗚嗚地對罵。慢慢地她明白一些意思。比如示警,比如威嚇,比如撤退,比如召集同伴。

她學會用陷井獵殺野豬的時候,身邊已經有七八隻狼。黑的、淺棕的、深灰的,帶雜毛的,各種顏色都有。有些是發現她有吃的一路跟來的,有些是太小失去母親,她投食餵養的。

這些傢伙會把獵物趕進她布的陷井裡,然後她剝皮,取走自己需要的。它們開始進食。

她救助困在山中采參客和獵人,為他們指明出山的路。從死人身上拿走刀、劍、弓等武器。每次看見屍體,她都會不高興。死亡真是寂寞的東西,從此默默腐爛成灰,再沒有思想和聲音。

但是她一直在捕獵,身邊的狼越來越多了,她需要足夠的食物。狼們也開始習慣跟著她,不會過於靠近,最喜歡遠遠地卧在草叢裡,只剩兩隻耳朵偶爾豎起轉動。

這一天,她獵殺了一頭成年老虎,她正剝虎皮,便有那已經熟得不要臉的狼上來偷偷吃肉。山中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嘴裡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所有的狼都躲入深草中。

一群數十人,個個斜背弓箭,身穿白衣輕甲,座下馬匹都是極為神駿的黃驃馬。她隱在野薔薇花藤里,只見遍地萱草,野薔薇遍地盛開,綠草花海之中,一個人正以繩索套取野馬。

衣袂飛揚,他如同月夜之下魔鬼的影子,暢若疾風。野馬長嘶,驚動狼群,他抬頭,向這邊望來。

「那是什麼東西?」他抬手一指,周圍數十人望過來,看見一片茂盛的花藤。人群向這裡逼近,她躲入石洞中,有人驚呼:「狼!有狼!」

她挽了弓箭,仔細聆聽外面的腳步聲。可是並沒有什麼腳步聲,眼前強光突來,她一驚,只見一張漂亮得近乎華麗的面孔。手裡的箭已離弦,那人伸手接住,撥開花藤,兩個指頭拎了小小的她。

「什麼東西?」手裡毛絨絨的一團,他表情嫌棄,聲音卻極動聽。這樣近的距離,她看見他柔軟輕薄的黑衣,那不同於她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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