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黑衣

東方出了閘谷,兩天後才回到燕州大營。

趙隼人馬折損,神情憔悴,卻穿著素服。東方驚道:「你們打起來了?!」

趙隼黯然道:「爺爺那邊出事了。」

「什麼事?不是故布疑兵么?」

趙隼面無表情:「不是。李德奎確實提兵南下,爺爺看著不對,去攔他。兩人說破了臉,就雲州邊上大打了一仗。李德奎戰死,爺爺受了箭傷,挨了兩日,昨天去世了。」

東方大為震驚,承銑不僅已經回去,還往南調兵,想做什麼?

他思索片刻,回身吩咐王有才道:「備上乾糧馬匹,我們也回京。」見趙隼呆在那裡,東方道:「點起你所有的騎兵,也跟我回京。」

趙隼凜然道:「你有十二衛大將軍的兵符?」

「沒有。」東方靜靜道。

「那很好。外州兵馬如無聖旨,不得帶入京畿。即使王爺親自拿著兵符下令,沒有皇上的旨意,我尚且不能聽命,你憑什麼讓我帶兵跟你走?」趙隼肅容而言。

東方望了望中軍帳前高高飄遠的鷹旗,承鐸的名號迎著風雪翻卷,對趙隼道:「皇上早已中了毒,如今時日無多。若七王回京掌控了局面,不僅五王死無葬身之地,青史之上,你爺爺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你我也不過是個亂臣賊子。趙隼,聽不聽我的隨便你。」東方說完,斷然轉身就走。

趙隼呆立了片刻,朝向東營大喝一聲「集合」。

*

燕州飄著大雪,上京卻下著綿綿細雨,陰冷潮濕。

才到宮裡掌燈時分,承錦拉一拉狐皮披肩,往暖爐里擱了幾塊素香。天色晦暗不明,她抬頭往後廊外看去,煙雨暮色中,一個人遠遠站在庭院角落遙望著這邊。他穿著深青色的衣服,彷彿與那夜色溶為一體。

下一刻,承錦已經跑進了細雨中,直奔到他面前站定,卻見他望著自己,眼神深切而又不可名狀。雨點擊在芭蕉上,如琵琶細弦,催入人耳。他的衣裳已經濕了,彷彿站了很久。

承錦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輕聲道:「你回來了?」

東方「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到的?」承錦問。

「天黑的時候。」

承錦淺笑:「我是說回京。」

「天黑的時候。」他還是回答。

承錦緩緩拉起他衣袖:「衣裳都濕了,到裡面去吧。」

東方卻抓住她手腕,將她攬到了懷裡。承錦猶豫了一下,依順了他。她往寢宮裡瞥了一眼,心中雜亂如碎雨,難以捉摸他的情緒。

東方將她抱在懷裡,心中卻從未有如此時的孤獨。是的,人生的感慨都是孤獨的,這與愛無關,因為她不是你,你不是他。愛是支撐,是關懷,卻不是彼此的替代。茶茶生死未卜,承鐸站在劫難的邊緣。此刻對東方而言,愛是劫後餘生,是相見愴然。

東方輕嘆一聲:「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承錦伏在他懷裡,「我真怕你不回來。」

「為什麼?」他輕聲問。

承錦仰起頭來,眼裡紛雜著擔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躺在軍帳里,快要死了。你叫我的名字,我卻怎麼也夠不著你。醒來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樣。」

半晌,東方低沉道:「我不會死的。你在這裡,我總會回來。」他吻上她的脖子,承錦瑟縮了一下,卻沒動。東方的唇染著雨水清冽的氣息,承錦的臉卻忍不住發起燙來,推他道:「你一個人回來的?五哥呢?」

東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在燕州,我回來看看七王要做什麼。」

承錦遲疑道:「七哥……他,並沒有回京啊?」

東方猝然一驚:「什麼?」

承錦道:「七哥有一年多沒有回京了,最近也沒有他的消息。」

東方驟覺失算,「糟了!我們都上他當了!我早該想到的,皇上中了他的毒,朝夕不保。他自始至終要對付的人,都是你五哥啊!」趙隼的三萬騎兵,有兩萬都帶到了京城之北的青州。燕州大營無主將,承鐸困於閘谷,身邊又沒有多少人。倘若七王傾兵而至,輕易可將承鐸拿下。東方越想越糟。

承錦扯扯他袖子,卻又道:「不過皇兄也確實很不好,病了好幾日不能上朝。前日上了朝,卻為了些許小事殺了三個人。皇后都怕他得很,私底下說他像是變了個人。」

東方瞬間主意已定,「我今夜就要去見皇上,明天再回燕州去。」承錦只望著他不動,東方心裡也覺倉促,略抱著她柔聲道:「對不住你,又要等我了。現下情勢危急得很,你五哥如今在燕州不能脫身……」

承錦打斷他道:「不用解釋這些。實話告訴你,我看皇兄神志昏噩,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因為這個,朝里的動靜也不小。你如今一人投身這虎狼堆中,才要多加小心。……我……你記得我在等你就是。」

東方想想,嘆道:「唉,我們把時間攢著吧,往後再說。」

承錦正要笑他,忽然那邊暖閣里承錦的大丫鬟搖弦朝這邊打探,叫道:「公主?」承錦忙回頭瞧去,覺得這樣被丫鬟看見不妥。東方低聲道:「你先去吧,我回頭再來找你,你不要去找我。」承錦「嗯」了一聲,搖弦已擎了一盞燈朝這邊來。

承錦站出芭蕉下應了一聲,搖弦便吃驚地叫著:「公主怎麼站在這裡,還下著雨呢?哎呀,你看,衣裳都沾了泥……」

承錦回頭看那芭蕉後面,已不見了東方的影子,彷彿做了一場夢,也抬高了聲音,「掌上燈就不見你人影兒,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子跑來。」說著,牽了裙擺,頭也不回地回去。

東方冒雨潛至承鑠寢宮外,想了想,還是先讓值寢的大太監報了名。那大太監的鎮定讓東方刮目,他憑空冒出來求見,那人竟面不改色地報了進去。東方進殿時,承鑠卧在床上,眉間眼底陡增老態。寢宮之中燃著暖爐,卻讓人覺得空寒凄清。

東方禮拜稱名,承鑠彷彿沒有聽見。半晌,微微睜開眼,見東方望著自己,他突然道:「你看什麼!難道朕變了樣嗎?」

東方低了頭道:「臣離京之時還替皇上診過脈,不想數月之間,皇上竟纏綿病榻。」

承鑠默然看了他一會,「是你,東方。」他和上眼,「你說過,朕中了迷藥,朕記得。」

東方本想言說七王之事,眼見他這般病態,不知該怎樣插進這話題。承鑠卻兀自說道:「朕最近總看見過去那些人,在這裡走來走去。朕想找個人說話都找不著,你和朕說說話吧。」

東方躊躇道:「皇上要說什麼?」

「東方,你殺過人嗎?」

東方道:「殺過。」

「你殺過你不願殺的人嗎?」

「這……殺人總是不得不殺,既然不願殺,又何必要殺呢。」

承鑠嘆道:「是啊,你可以不殺你不想殺的人。朕但願你有一天坐到這個位子上還能如此。」

東方見他雖比喻不倫,卻是誠實語,道:「臣坐不上那個位子,也不願意坐那個位子。皇上既然坐了,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也應無怨無悔。」

承鑠注視他半晌,竟笑道:「很久沒有人這樣跟朕說話了。你的性子有時真像五弟,難怪你們投緣。」他微微探起身,「五弟呢?你回來了,他又在哪裡?」

東方終於抓住了話尾,叩首道:「臣正要稟告皇上。」遂將破胡之後的事拈輕去重,如實講了一遍。承鑠靜靜聽完,冷哼一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東方暗暗放下心來。他故意將茶茶之事原樣說了,便是要皇帝知道承鐸實是無心這權位的,「皇上,臣今夜就要回燕州,還請皇上善加休養。」

「朕的病你是知道的,還休養什麼。你明早來上早朝。」承鑠似是倦了,冷淡地說。

「啊?」東方覺得他的命令總是讓人吃驚,「皇上,臣……」

「朕命你明晨上朝。退下吧。」承鑠並沒有加重語氣,卻不容置疑。

東方疑心他是病得糊塗了,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退了出來。想到如今隆冬,閘谷封山,承鐸一時半會兒也不應有什麼危險。然而上京的情勢如同地脈之下的暗涌,不知哪裡便會迸出火星來,天翻地覆。

一夜風聲鶴唳,難以成眠。

翌晨,大朝之日,京城三品以上官員俱至金殿。承鑠扶病而出,即令宣旨,將東方議和時的三品參知政事越級擢升為從一品,與六部尚書同級,暫代國相之職,統理六部事。

此詔一出,滿朝皆驚,連東方也意料不到,驚詫莫名。

第二天,承鑠病情加重,不能視朝,只令東方往報政事。六部以吏部為首,尚書沈文韜因集眾臣曰:「皇上重病昏昧,已無力朝政。讓此黃口小兒管轄我等,實乃無稽之舉。老夫斷不受此辱,上內閣廷院聽他分派。各位大人自己拿主意吧。」

他如此一說,眾人紛紛不忿道:「正是。此人出身低下,怎能統理國事。我家三世公卿,豈能由他差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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