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香消

俗話說:「一隻狗服一個夾子。」話雖粗,理卻不粗。世間萬物自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導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導男人。茶茶留了下來,承鐸卻令趙隼會同了沙諾里的人馬出兵高昌了。待得趙隼的騎兵離營之後,承鐸望著地上的馬蹄印,心裡恍然覺悟。每次跟茶茶鬧彆扭,看起來都是她屈服了,怎麼最後她的目的都達到了呢?

他這樣想時,心裡不覺幽怨起來。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結香飄忽的歌聲。承鐸遙遙望了望東營外那罰人禁閉的大木籠子。籠子上蓋了薄氈,勉強可以遮風蔽雨。自從茶茶帶回解藥,東方就把結香關進了那個囚籠。

結香也不以為意,每天情緒來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東西二營的人骨頭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軟東方的心。如今東方傷勢已愈大半,趙隼一走,營里軍事上承鐸就要忙碌一些,東方便給他照應著日常事務。

這日東方帶著王有才正從中軍大帳回東營去,結香便裹著衣服,倚在那籠子邊上唱:「君愛一時歡,烽煙作良辰……」東方仿若不聞,徑直進了自己大帳里。王有才悶頭跟在後面,見結香望著東方進去的方向,臉上浮出一個溫柔平靜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麼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沒瞧你。」

結香眼波一轉,「他眼睛沒看,心裡看了。」

王有才無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臉啊……」腳下不停進了東方大帳,卻聽東方吩咐道:「去把結香帶進來。」結香跟著王有才進來時,東方正閑閑地拈了根針在火上烤,見她進來,溫文爾雅地說:「坐吧。昨天想出一個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術。」

結香依言坐下,「其實……大人不必費心。」

「不費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這個傀儡來,就能做出更多的。今後遇著了豈不麻煩。」東方說話間點住了她的穴道,結香一時動彈不得,表情一頓,「你拿我來試驗?」

東方皺眉道:「也可以這麼說,只是露骨了些。」

「你……」結香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東方微笑道:「你險些殺了我,我沒殺你已很對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不好你也怨不得我。」說著斜斜一針直向她臉上刺來,結香忙閉上眼睛。東方已一針栽在她陽白穴上,找准了力道,猛然斜刺進半寸。

結香鎖眉,「你何不先把我擊昏?」

「你昏了我還問誰去,現在什麼感覺?」

「頭昏腦脹。」

東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針從她脖頸上穿過,一針透兩穴。「現在呢?」

「這邊……頭痛。」

「這可怪了……」東方懷疑地自語。

結香現在認識到東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罵:「……混蛋……」

東方置之不理,轉頭對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認的地倉還記得么?認來我瞧瞧。」

王有才果然拿了針在結香臉上細細分辨,結香欲哭無淚:「你卑鄙……」王有才對著她唇角一針紮下去,結香兩眼一翻,慘叫一聲。

王有才嚇得縮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錯了?」

東方仔細瞧了瞧,心平氣和地說:「沒錯,力道輕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針不可心怯。力道不準會致人癱傻,肢體不遂,想死都沒辦法。頭上扎偏了,終身口鼻歪斜,見不得人。」

殺人不過頭點地,故爾世上有許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這世上又有許多令人慾哭無淚的法子,又有許多不以死來作威脅的人。

東方烤著針又問:「誰令你來的?」

結香瞪著他,「你明知故問吧?」

東方平平仄仄地吐出兩個字:「百匯。」

王有才便接了針,憋著勁在結香頭頂上找。但凡習武之人都知道,百匯乃是人身重穴,位於頭頂心。細細一根銀針或許扎不死人,但極可能如東方所說,紮成癱傻瘋癲,那還不如死了算了。若是東方自己來下針,結香可能還不怕他;可他偏讓個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來動手。王有才咬著牙瞄準時,結香忿忿然叫道:「七王!」

「讓你來做什麼?」

「殺你。」

「魚腰。小心別把眼睛戳爆了。」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穴位,結香立刻改口道:「本來是要刺殺五王,沒想到他把我給了你。」

「誰是軍中內應?」

「我不知道。」

東方站起身來,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我回來之前,知道的穴位每個練習一遍:不知道的自己開發。」

結香大聲道:「有一個極善易容術的人曾經扮作營中軍士給我帶過信,說五王若是不能接近,就殺了你除他臂膀。刀也是他帶給我的,軍中還有沒有他的人我不知道。」

東方站住,結香凝望他道:「我遲遲不肯動手,惹怒了主子,才被那人施術控制,刺傷了你。」她神色慘變,「我沒能殺得了你,必然會被處死。如今你活著,我也不用選了。」

她這番話本說得懇切,若非對東方動情至深,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作賭,然而東方看來卻毫不動容,反問道:「五月我在京城追著一個著白衣的人進皇宮,那人在上苑解語亭對十三公主下了迷藥。那是不是你?」

結香一愣,「不是。我只在三月皇宮西門外的點心鋪子見過你一次,後來從客人那裡聽說東方大人與蕭相國弈棋的事。直到你來赴蕭公子之約,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個東方大人。」

東方沉吟道:「蕭墨是何許樣人?」

結香奇道:「你與他是朋友,他於我不過是客人,你又何必問我。不過……他曾經暗查過醉倚居後面的真正東家,後來沒查著,也只好作罷了。那天你來過之後,我就奉命接近你,阻斷你與五王的聯繫。你的鴿子,我就……」結香遺憾地挑了挑眉。

東方看著結香的神色,卻對王有才道:「今天練到這兒,把針收了,叫人把她關回去。」說罷,轉身就走。結香望著他出去的身影,心中說不出是恨還是愛,百般滋味填滿了心裡,猶如肌膚相親的觸覺縈繞難去。

*

東方心知承鐸是信任蕭墨的,卻忍不住要懷疑他,然則蕭墨究竟有什麼可懷疑之處,他又實在說不上來。或者他希望那個人就是蕭墨,而不是他想像的其他什麼人。又會是其他什麼人呢?為此,東方很有些煩悶,這段時間大都在中軍帳或是醫帳里呆著。

這天午後他正在翻一本醫書,茶茶端了個藥罐進來。東方獨個坐在桌邊記著什麼,見她進來,抬頭看了她一眼,問:「做什麼?」

「嗯……找點葯吃。」茶茶兀自翻著葯抽屜。

東方擱了筆看她抓藥,「你都不稱一下么?」

茶茶隨口應付,「不用,不是什麼要緊的。」她抓了一把蛇舌草,又抓了一把夏枯草,見東方看著,只得解釋了一句,「清熱解一下毒。」

東方道:「大冬天的怎會有熱毒,要不要我診一下脈?」

「呃……不必了。」茶茶摸了一下耳垂,覺得真是不好意思。這兩天跟承鐸太過火了,他倒是舒服了,把她弄得睡眠不足,額角上長熱瘡(俗稱痘痘)。好在東方沒再問,又蘸了墨埋頭寫字,只淡淡加了句,「抓點金銀花藤吧,你配的葯清瀉太過,別傷了氣。」

茶茶依言抓了金銀花藤,減了夏枯草的量,又配了兩味草藥,端著藥罐出來。走到一個帳篷邊上時,恍惚看見個人影一晃,從帳子另一側跑過。茶茶忙退了幾步,探身一望,只看見一截衣角在前面幾個帳角一閃。

茶茶並不往前趕,只平挨著那一排帳子往右挪了十餘步,遠遠看見個背影避著人向營外去。茶茶認出了那人,匆匆又跑回醫帳門口對東方道:「那個舞女跑了。」

「誰?」東方愣了一愣。

「你關在外面那個。」

東方身形一閃出了醫帳。茶茶端著藥罐,騰出一隻手來指來他看,「就是從那邊,我看她方才出營去了。」

「你看真了么?」

「看真了。」

茶茶話音剛落,東方一掠而去,已在數丈之外。「誒——」茶茶想叫住他,東方卻已去遠了。茶茶隱約覺得不妥,左右一顧,回身將藥罐放在醫帳門首的案桌上,折轉身去找承鐸。

東方追出大營不遠,便看見了結香的背影,幾乎足不點地地向西奔去。東方不知她是邪術發作,還是自己跑出來的,打起十二分精神想截住她。然而結香的輕功卻出乎他意料的好,衣袂飄飛,如鬼似魅一般,彷彿一個在前方飄忽的影子。

足趕了半個時辰,結香跑到這片原野的邊緣,迎面一道懸崖。她便沿崖邊折而向北跑去。東方驚覺追出太遠,回頭一看,已不見大營的犄角,再轉身時,結香也失去了蹤影。東方調順了氣息,沿著她消失的方向再走了數丈,隱見前方崖邊地上倒著一個人,服色正是結香。

東方緩緩走過去,結香側身倒在地上。她長路奔跑了這許久,內功再好也該氣喘難平,決不會這樣安靜地倒著,彷彿沒有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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