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來賀

這天午後,有急勁的風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銑的親隨一盞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營報說七王已到營外十里。此時遠遠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漸漸可見百來人馬朝著這邊而來。隊伍之間還載著一輛大車,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車窗的布簾被風吹得翻飛。

疾風沒有吹散浮雲,反而將陽光隔成一道道光束,變幻著映在地面。東方眯起眼睛眺望那遠來的人馬,風把他束髮的蟬紗帶高高吹起,飄搖不定,而他身形卻如磐石不動,隱隱似有千鈞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見「雲州兵馬大都督」的字樣,只是被風吹得十分凌亂。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淺棕色錦服,漸漸已走得近了。東方看他一路縱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將馬拉住。馬揚蹄而起,泥土飛濺。待馬站定,那人做出一個笑容,道:「東方先生,久違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幾分不知是陰柔、靦腆,或者沉鬱的氣質;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凶戾之氣立刻湧上東方心頭。東方便也做出一個笑容道:「王爺可曾告訴那位朋友,富貴應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銑悠悠道:「既是大運撞流年,不死自身只好死親人了。」

東方反笑得明朗起來,往裡一讓:「王爺請。」

承銑便下了馬,隨他進了大營轅門。身後大車剛剛停穩,一截纖巧的手指尖拈著那車帘子,掀起一條細縫,似有人在向外窺視,卻看不清是何人在裡面。

承鐸無論排行、爵位、軍職都比承銑高,他便也拿大,呆在自己大帳里,讓東方去接著。方才哲義進來把七王已到的事說了一遍。因承銑穿著便服,承鐸便也不穿鎧甲。剛換好衣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外過來。

承鐸聽出是茶茶,閃身到帳門邊,茶茶剛掀帘子,便被他一把撈住,嚇得一聲輕叫。承鐸抱了她一轉,進了帳中問:「你跑什麼?」茶茶氣息不勻,笑道:「有美女。」她還是不大習慣說話,能不說幾乎都不說,說話也總是低聲。聲音婉轉細膩,卻不做作。

「哪來的美女?」承鐸鬆開她。

「那個七王帶來的十個舞女,簡直像沒穿衣服。」茶茶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沒袖子,腰還露在外面,除了裙子幾乎就穿了個布條。」不知為什麼女人看見女人穿得少也這麼興奮。

承鐸怪道:「沒凍死人么?」

茶茶嘻嘻笑,「裹著皮裘的。其中一個下車的時候,皮裘滑下來。你滿營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鐸皺皺眉,「穿得少就叫美女?」斜掃了茶茶一眼,「你可別跟著學。」

「領頭那個還可以,其餘一般般。」

承鐸勾了茶茶下巴,說:「那好,一會咱們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兒什麼樣。」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種惡少調戲良家婦女的笑來。承鐸忍不住摟過她來親昵了一下。兩人正在拉拉扯扯,哲義很不識相地晃了一下頭,又連忙跳了出去。

承鐸放開茶茶道:「進來。」哲義臉色端正地進來道:「主子,七王和東方先生已經在中軍等您了。」

承鐸拉了茶茶的手道:「走,看美女。」

茶茶便跟著他走到中軍帳外的廣場。此時,中軍帳上首設了一個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設了兩個席位。兩邊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卻各擺了三面大鼓。承鐸到時,那鼓吏便將鼓點敲了起來,由緩而急,作金石之聲。

承銑先上前來禮見承鐸,一番禮行得中規中矩,既不疏慢,也不過分恭謹。承鐸虛扶了一下,道:「說起來,兩年沒見你了。都不知七弟這兩年做了些什麼?」

承銑笑道:「無非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聽聞不了的。」

承鐸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銑居左,東方居右,其餘諸將各自入席。承銑便擊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飲酒。飲酒不可無樂。我知道五哥向來不養這些無用之人,故而帶了幾個舞妓來。」

他掌聲才落,便有四個紅衣男子抬著一面一丈見方的大鼓出來,上面一個女子交膝曲腿蜷在鼓面正中,以手遮住了臉,一動不動。四個男子將鼓放在場中,兩邊的鼓手便交替合擊起《漁陽傳檄》。

先時一陣輕微的鼓點似叩似問,那女子緩緩直起身來,橫肘應拍。她雖跪著不動,腰肢一扭便覺體態柔雅,讓人急於一看她的容貌。第二節打過,她一臂柔若無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轉,驟然折腰一轉,裙帶飄飛,回過身時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時,鼓點正好一頓,迎上她抬頭的目光,讓人只覺驚艷非常。滿場都沒了聲兒。

那舞妓輕輕一笑,踮起腳尖,在那大鼓上舞了起來。她身後九名舞女魚貫而入,圍繞在那大鼓周圍伴舞。這些女子雖姿態曼妙,卻無論如何也奪不去那鼓上女子的妖嬈。她赤了腳,站在那面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發出一聲渾厚的嗡響,合著底下擊鼓人的拍子,卻舞姿不亂。

茶茶在承鐸右邊稍後,剛從哲義手裡把溫熱的酒接了過來。承鐸回頭小聲道:「沒想到你評判美女的標準這麼低。」

茶茶橫了他一眼,給他倒上了酒。

東方心裡卻一片明凈,只因他到底看見七王和結香一起出現了。而後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幾月不見,結香似乎清減了一些,卻依舊柔媚動人,轉身的間隙,拋了一個媚眼給東方。東方便慣常地笑了。

承鐸見他發笑,微傾向他道:「你說這舞妓跳得好么?」

東方讚許道:「好是好,只是軍營之中,不大合景。」

承銑介面道:「我看她舞得頗有肅殺之氣,若生為男子未必輸給你我。」

承鐸勤於發問:「那她這舞哪裡不合景了?」

東方慢條斯理:「身份如此,雖然肅殺也畢竟成不了大器。」

承銑不動聲色道:「世人總是高傲自大,輕視於人,故爾強大之人常敗於弱者之手。」

承鐸好學不倦:「這弱者是怎麼打敗強者的呢?」

東方言之有據:「弱者自知其弱,善於藏鋒。以道御天下者,雖弱猶勝;若專務陰險詭詐之術,不獨為弱,兼且猥瑣噁心。」他把「猥瑣噁心」四個字念得悠揚婉轉。

承銑冷然道:「勝為王,敗為寇。『不以成敗論英雄』無非是失敗者的遮羞布。」

承鐸進而又問:「那麼這『勝為王,敗為寇』果是至理名言?」

東方穩穩地說:「『勝為王,敗為寇』無非是野心家的座右銘。」

承銑眼神愈冷,臉色卻愈和,款款道:「勝即是勝,敗即是敗。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麼區別。」

東方應聲道:「當然有!奸偽弄權之人勝雖稱梟雄,若是敗了便一文不值;磊落勇義之人敗亦是英雄,勝則睥睨天下。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御術,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懼之手段,方能成萬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鐸、銑皆動容。東方話剛說完,便有些後悔。這一番評說都是人主之論。非但他不能說,就是鐸、銑二人也不好當眾出口的。

承銑斟了酒,笑道:「早就聽聞東方先生大才,一個小小的舞妓也能論出這等大道理來。我敬先生一杯。」

東方端起來飲盡。

承鐸也笑道:「你有這份高才,不如把我這杯也飲了吧。」

東方自悔失言,也喝了,謝道:「在下不過書生意氣,才敢數黑論黃,在二位王爺面前獻醜了。」

承銑微微笑道:「哪裡,這天下有梟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鐸但笑不語。東方因方才語出僭越,此時也不便再說。

承銑看他二人都不說話,笑意更深道:「東方先生能有這番妙論,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回吧。」

他三人這邊喝酒,場中結香的舞已到了高潮。她像一隻翩躚的蝴蝶轉在那大鼓上。一陣急促的鼓點過後,她翩然一倒,樂聲立止,滿場叫好。結香緩緩站起來,給承鐸深深施禮。

承銑適時道:「這是小弟手下人從京中覓得,雖算不得絕色,卻也別有風味。五哥立下這等奇功,小弟倉促也沒什麼可賀,這女子便送與兄長,作個娛樂。」

茶茶本上來,在承鐸身側給他斟酒,一聽這話,心裡便不舒服,臉上卻還神色不改,將承鐸的杯子倒滿。承鐸看也沒看她一眼,舉起杯子來,意有所指地說:「如此,多謝你送我的女人。」

承銑聽了,反笑了一笑,將酒喝了。結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輕折,跪坐到承鐸左邊,拈了一枚乾果,吹掉細皮,遞給他。承鐸接過來,卻又沒吃,擱在面前的盤子里,轉頭和承銑說話。茶茶知道他是嫌結香吹了那乾果。

結香原是個美人,也不見得有傳染病,只是她不知道承鐸這種潔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里。你要是故作親昵,他只會心生厭惡。茶茶不由得起了雜念,倘若當初自己不是那樣冷若冰霜,承鐸只怕早就一腳踢開了。想當初承鐸第一次把她帶到大帳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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