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歸妹

蕭墨的感覺果然靈驗,才過了半月,這事端便出來了。東方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鑠讓人讀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來的求和文書。其中控訴了承鐸的種種侵略行徑,再高歌了承鑠的種種寬仁大度,表達了對以往兩國相爭的遺憾,以及對今後和平共處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寫得萬分誠懇動人。而最有誠意的地方在於,胡人情願將承鐸佔去的四個郡割獻出來。

唯一的對應條件是,依照前時定過的盟約——嫁承錦。東方聽到這條件時,吃了一驚。他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急切之中又來不及細想,只好打斷朝上的熱議,稟道:「皇上,臣以為此事可疑。胡人與我朝百年來征戰不休,從不示弱。他們並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這一著實在不和常理。」

承鑠沉吟不語時,便有官員站出來反駁道:「胡人並無其他條件,此時正應定下和約,將這國土作定。日後再起爭端,才好作為憑據。」

承鑠點頭道:「正是。和親本是原就議定的,是我們背約在先。胡狄如今又釋善意,難道我們不允么?」

他說我們背約在先,莫如說是承鐸背約在先。東方抬頭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鑠的臉色。他心念電閃,忽然想到一事。承鐸雖是皇帝的親弟弟,然而手握兵權,上次更是違背旨意與胡人打了起來,這正是皇帝最為忌諱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關乎國事。」承鑠轉顧眾臣道,「把欽天監主事傳來,問一問天意。上次便是忘了這一茬了。」

東方聽到這句,頭腦突然一熱,說:「臣不才,也曾學過占卜之術。皇上若是信任,便讓臣一占吉凶。」

「是么?那東方愛卿便占問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東方就殿上凈手焚香,仰天暗祝。祝畢起卦,初爻少陽,二爻少陽,三爻少陰,四爻老陽,五爻少陰。他擲下最後一爻,仍是少陰。東方不由愣在那裡。他平生對自己所學頗為自信,如今卻禁不住懷疑。他既愣著不響,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著。

旁邊一人冷然笑道:「此乃歸妹卦。歸妹者,正是婚姻之義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東方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書沈文韜。沈文韜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沒看錯,九四是個動爻。歸妹愆期,遲歸有時。《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遲歸,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靈,誠不我期。東方常侍如此淵博,想了這許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鑠問道:「是這樣解釋的么?」

東方只得答道:「雖不全是……大意不錯。」

「這麼說十三公主和親為吉?」

「是。」東方有些艱難地說。

承鑠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終非池中物,不是反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這求和文書,讓禮部草詔,不日定禮。」

東方從朝上回來,坐在院子里的門檻上默默無語,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飯也不吃,叫了一遍,東方不應。明姬知道他此時想事,最不能打擾,只是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東方將在燕州大營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個朦朧的疑團漸漸清晰了起來。

如今承鑠旨意已下,不知承錦是否已經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會作何想。這樣一想起來便收不住思緒。他思來想去,決定天黑以後去宮裡看看承錦。正當他定下這個主意時,忽然屋角白影一掠,一隻鴿子停了下來。東方認出是那天讓承錦帶回去的鴿子,心頭一喜,一躍上去,將鴿子捉了下來,便見那鴿子腳上綁著一個小紙卷。

東方拆開來看,卻是一封寫給承鐸的信,大約講了和親的事。想必承錦以為這鴿子會飛到燕州去,然而它卻飛到了這裡。東方看了這紙條覺得像吞了只蒼蠅一樣鬱悶,這樣乍喜乍怒很不正常,於是他也生氣了。他這樣一生氣,便決定不去見承錦了。你不是仰仗你五哥么?那你就等著他給你想辦法吧。

到了日頭下山時,東方還坐在屋子裡,什麼事也不幹,連院子里傳來的叩門聲,他也置若罔聞。明姬聽見敲了半天,跑過去打開門。風露初下,承錦站在門外,神情如落葉凌風。明姬並不知道和親的事,吃驚道:「公主,你……」

承錦對她笑笑,卻笑得很勉強,繞過明姬徑直走到屋子裡。東方抬頭時承錦已走到面前。兩人咫尺而立,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開口。承錦望著他半天,說:「東方大人,我現下又有一個難題,不知道如何破題,想要請教你。」

東方心裡不知為何有氣,莫名其妙回道:「臣沒有什麼立場來解公主的題。」

「為什麼?!」承錦盯著他。

「臣只是山野匹夫,為國家計,無論什麼難題,當解的都要去解。公主無須特意問我。」

承錦這回聽明白,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她默默地站了良久,也不說話,走到他書桌後,提筆蘸了墨,在紙上寫:「使君不解花枝意,別來贈與他人手。」

這本是那次宮宴上承錦寫的詩,這詩本是寫給他看的。不料今日一語成讖。東方望著那紙,說不出話來。

半晌,承錦遲疑地開口道:「你……」。她原本想問的話,千頭萬緒理不出來,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東方道:「我怎麼?」

承錦望了他片刻,緩緩搖頭,卻道:「你不怎麼。我回去了,你好生珍重吧。」說完也不看他,起身慢慢走出去。走出院子時,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上一次她從這裡出去時,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宮門口,而如今教她往哪裡去呢。

東方忽地抬手似要挽留,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緩緩放下了。他看著承錦單薄的背影,卻又走得十分傲然,心底湧起一團感觸,似溫柔,似酸楚,他也說不清。承錦不避嫌疑,這個時候跑來找他,心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然而,且不論彼此身份,承錦眼下是要往北嫁去了,這一樁婚事後面又藏著萬千殺機。東方站在那裡,只覺得千頭萬緒理不清。

明姬小心地探了個頭,斜望著東方,輕聲說:「哥哥,你把這第一美人給氣哭了。」

東方回過神來,突然一凶,沒好氣道:「你看見她哭了!」

明姬小聲說:「她方才雖沒哭,出去肯定哭了。」

東方站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他出門往皇宮西門的方向一路追過去,卻在街角遠遠看見承錦站在那裡,身邊立了幾個人。東方認得是大內侍衛。那侍衛對承錦說話,承錦仿若沒有聽見,任由他們把她扶上了一輛車。那車便直奔宮門而去。

東方一路看著它進了宮門。他抬頭望那宮牆,那本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事物,如今卻矗立梗橫,隔開了那與他相關的喜悅與悲哀,如一個無法言說的隱喻,帶了些不能為的無奈。東方此刻顧不上思考接下來還會有何變故,承鐸又應當如何行事,只放任自己感傷起來……

*

承錦回到寢宮,便見皇后坐在那裡,焦急得了不得,一把拉住承錦道:「小妹,你到哪裡去了。讓我派了人好找。」承錦心中冷笑,這就要把我當作禮物裝進盒子里了。她端端莊庄地對皇后屈了屈膝,道:「讓皇后擔心是承錦不好。只是出去散散心,我有分寸,不會有什麼事的。」

皇后聽她這樣說才放下了心,嘆道:「這事原是委屈了你……」

承錦打斷她:「你別說這些,我聽了會難過。」皇后只好止住。

「我不久便要遠行,此去再難南返。我母妃的靈位寄在無相寺,我明天想去看一看,與她作別。後天就回來,還有很多事要忙呢。」

皇后沉吟片刻道:「好。你今天累了,先歇著吧。我去安排。」

第二天,承鑠當朝下了和議詔書,將承錦加了封號,冊為華庭公主。華庭是承鐸佔去的四郡之首的郡名,其用意可想而知。午後,便有全副鑾駕將承錦送到了無相寺。承錦行動便有數十人跟著,到了無相寺里,侍衛還要將大殿封起來。承錦喝退那侍衛道:「佛法萬緣,豈有把佛門大殿封起來的。無相寺是皇家禮佛行願,懷柔天下之地,你們不得無禮。」

那侍衛長也很為難,只好在殿內密密地站了人,把所有男客都擋在了大雄寶殿外,一般的女香客見了這陣勢,也都嚇得不敢進來了。無相寺的住持披著錦斕袈裟,乾瘦矍鑠,上來正殿燃了香,奉給承錦。承錦將香敬了,久久跪在佛前不動。

住持大師在一旁的大木魚後,如入定般坐了,口中斷續念道:「……如天常青,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世人性常浮游,如彼天雲……」

承錦輕聲道:「大師,佛祖真的知道一切么?」

住持道:「佛祖知道的就是施主知道的。施主真的知道自己所處的一切么?」

承錦聽了一愣,心裡覺得茫然而無助。她抬頭看見那案桌上供著一個簽筒,便拿了下來,默默搖動。大殿空曠,聖像莊嚴。她搖動片刻抽出一支長簽,老舊的竹片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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