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五十九章

誰心裡都清楚,邦妮·巴特勒越來越野了,真有必要嚴加管教她,然而她又是招人喜愛的寵兒,誰都不忍心去嚴格約束她。她是在跟父親一起旅行的那幾個月里開始放縱起來的。她和瑞德在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時,就得到允許晚上高興玩到什麼時候都行,常常在劇院里,飯店裡或牌桌旁倒在父親懷裡睡覺。現在,只要你不加強制,她就決不跟聽話的愛拉同時上床去睡。她和瑞德在外時,瑞德總是讓她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且從那時候起,每加嬤嬤叫她穿細布長袍和圍裙,而不讓穿天藍色塔夫綢衣裳和花邊護肩時,她就要大發脾氣。

一旦孩子離家外出,以及後來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失去了對她的管教,好像現在就再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長大了些,思嘉又試著去約束她,想不讓她太任性、太驕慣,可是收效並不大。瑞德常常護著孩子,不管她的要求多麼荒唐,行為多麼乖僻。他鼓勵她隨意說話,把她當大人看待,顯然十分認真地傾聽她的意見,並且裝作很聽從似的。結果,邦妮常隨意干擾大人的事,動不動就反駁父親,使他下不了台。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而已,連思嘉要打她一下手心以示警戒,他也不允許。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寶貝,她也就吃不開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也明白她的孩子原來和她自己一樣倔強。「她崇拜瑞德,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完全可以讓她變好的。」

可是瑞德沒有表示要教育孩子學好的意思。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要月亮就給月亮,如果他能去摘下來的話。他對她的美貌,她的鬈髮,她的酒窩,她的優美的姿勢,無不感到驕傲。他愛她的淘氣,愛她的興高采烈,以及她用以表示愛他的那種奇特而美妙的樣子。儘管她有驕慣和任性的地方,但她畢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去約束她呢!他是她心目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這對他實在太寶貴了,他決不敢冒喪失這一地位的危險去訓斥她。

她總像影子似的緊跟著他。早晨,他還不想起來時她就把他叫醒;吃飯時坐在他旁邊,輪換地吃著他和她自己碟子里的東西;騎馬出門時坐在他面前的鞍頭上;晚上睡覺時只讓瑞德給脫衣服,把她抱到他旁邊的小床上去。

思嘉眼看自己的女兒用一又小手牢牢地控制著她的父親,心裡又高興又感動。有誰能像瑞德這樣一條漢子,做起父親來竟會如此嚴肅而認真呢?不過,有時候思嘉也心懷妒忌,痛苦不堪,因為邦妮剛剛四歲,卻比她更加了解瑞德,更能駕馭他。

邦妮滿四歲後,嬤嬤便開始嘮叨了,抱怨一個小姑娘不能騎著馬,「橫坐在她爸前面,衣裳被風撩得高高的。」瑞德對於這一批評頗為重視,因為嬤嬤提出的有關教育女孩子的意見,他一般都比較注意。結果他就買了一匹褐色的設特蘭小馬駒,它有光滑的長鬃和尾巴,連同一副小小的帶有銀飾的女鞍。從表面上看,這匹小馬駒是給三個孩子買的,而且還給韋德也買了一副鞍子,可是韋德更喜愛他的那條聖伯納德貓,而愛拉又害怕一切動物,因此這匹小馬駒實際上便成了邦妮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巴特勒先生。」邦妮的佔有慾得到了滿足,唯一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學會像她父親那樣跨騎在馬鞍上。不過經過瑞德向她解釋,說明側騎在女鞍上比跨騎還要困難得多,她便感到高興而且很快就學會了。瑞德對她騎馬的姿勢和靈巧的手腕是非常得意的。

「等著瞧吧,到她可以打獵了的時候,準保世界上哪個獵手也不如她呢,」瑞德誇口說。「那時我要帶她弗吉尼亞去,那裡才是真正打獵的地方。還有肯塔基,騎馬就得到那裡去。」

等到要給她做騎馬服時,照樣又得由她自己挑選顏色,而且她照例又挑上了天藍色的。

「不過,寶貝!還是不要用這種藍絲絨吧!藍絲絨是我參加襯交活動時穿的呢,」思嘉笑著說。「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綢的。」這時她看見那兩道小小的黑眉已經皺起來了,便趕緊說:「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訴她那種料子對她多麼不合適,而且還很容易臟呀!」

「唔,就讓她做藍絲絨的。要是弄髒了,我們就給她再做一件,」瑞德輕鬆地說。

這樣,邦妮便有了一件藍絲絨騎馬服,衣襟下垂到小馬肋部;還配做了一頂黑色的帽子,上面插著根紅羽毛,那是受了媚蘭講的傑布·斯圖爾特故事的啟發。每當風和日麗,父女倆便騎馬在桃樹街上並轡而行,瑞德勒著韁繩讓他那匹大黑馬緩緩地配合那隻小馬的步伐啊啊。有時他們一直跑到城郊的僻靜道路上,把孩子們和雞呀、狗呀嚇得亂竄。邦妮用馬鞍抽打著她的「巴特勒先生,」滿頭糾纏著的鬈髮迎風飄舞,瑞德則緊緊地勒著他的馬,讓他覺得她的「巴特勒先生」會贏得這場賽跑。後來瑞德確信她的坐勢已經很穩當了,她的手腕已經很靈巧有力,而且她一點也不膽怯了,便決定讓她學習跳欄,當然那高度只能是小馬的腳長所能達到的。因此,他在後面場院里放置了一個欄架,還以每天25美分的工兒僱用彼得大叔的侄子沃什來教「巴特勒先生」跳欄。它從離地兩英寸開始,逐漸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這個安排遭到了最有關係的三方:即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的反對。沃什是很怕馬的,因為貪圖高工錢才勉強答應教這隻倔強的小馬每天跳欄20次。「巴特勒先生」讓它的小女主人經常拉尾巴和看蹄子,總算還忍受得住,可是總覺得它那生來肥胖的身軀是越不過那根欄杆的。至於邦妮,她最不高興別人騎她的小馬,因此一看見「巴特勒先生」被活什麼騎著練習跳欄,便急得直頓腳。

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遊戲毫不厭倦。後院里從最遠那頭的涼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吶喊聲。這些吶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里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皮後的歡叫完全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杆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

「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

「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下又漸漸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杆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

「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卧室尖叫著。「媽!快看呀!爹爹說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傢伙,她穿著那件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裡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啊。」

「媽,你看!」

「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從心底湧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

「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

「你也一樣呢,」邦妮慷慨地回贊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去了。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瞧我這一下吧!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迴響。這句話里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凄冷突然掠過她的胸坎。邦妮猛衝過來,她那波翻浪涌般的鬈髮在頭上掀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

她一想起傑拉爾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草坡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

「不!」她大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

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杆折裂聲,瑞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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