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九章

火車很晚才到達瓊斯博羅。思嘉走下車來。六月的黃昏顯得格外長,深藍的暮色憶已經籠罩著大地。村子裡剩下的僅有幾家商店和幾所住宅射出了黃色的燈光。大街上的建築物,有的被炮彈打壞了,有的燒壞了,因此,房子與房子之間往往有很長的距離。破舊的房子獃獃地盯著她,黑黝黝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房頂上有炮彈打的洞,半邊牆也被炸掉了。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邊拴著幾匹馬,還有幾頭騾子。紅土路上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在寧靜的暮色中,整個村子裡只能聽到馬路那頭一家酒吧里傳出來的尖叫聲和醉漢的歡笑聲。

車站在戰爭中燒毀了,還沒有重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木棚,周圍就什麼也沒有,無法遮風擋雨。思嘉在棚子下面走了一會兒,在一隻空木桶上坐下,那幾隻空木桶放在那裡,看來是讓人坐的。她沿著馬路張望,看威爾·本廷來了沒有。威爾本應到這裡來接她。他應該知道:收到他那封簡短的信,得知父親傑拉爾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會乘最早的一班火車趕來的。

她走得十分倉促,小旅行包里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連換洗的內衣也沒有帶。她沒有時間去買喪服,問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連衣裙,但是太瘦,她穿著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現在很瘦,而思嘉已懷孕很久,穿著這件衣服,覺得特別不舒服。她雖然為父親去世感到悲傷,但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覺得很難看。身段已經根本沒有了,臉和腳腕子也都腫了。在此以前,對於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並不在乎,可是現在,她立刻就要見到艾希禮了,就十分在意了。她雖然處於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見面,而她懷的又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慄。她是愛他的,他也愛她,此時此刻她意識到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彷彿成了她忠於愛情的罪證。她那苗條的腰身和輕盈的腳步都已消失,無論她多麼不希望他看到這一點,她現在也完全無法迴避了。

她煩躁不已地跺起腳來。威爾應該來接她呀。她當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詢問一下他的情況,要是知道他不會來,她也可以找個人趕車,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樂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區里有一半男人都在那裡。她不願意讓人家看見她這副樣子,因為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難看的體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聽人們出於好意,對她父親之死沒完沒了地說些表示同情的話。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會哭起來。她並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來就控制不住。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裡,亞特蘭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著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絕,怎麼也抑制不住。

她確實不想哭。她的喉嚨又感到一陣哽咽,自從噩耗傳來,她不時地有這種感覺,但是哭有什麼用呢。只會弄得她心煩意亂,而且還消耗體力。唉,威爾、媚蘭、還有那些姑娘們,為什麼就不寫信告訴她父親生病了呢?她會馬上乘火車到塔拉來照顧他的,必要的話,還可以從亞特蘭大請個醫生來嘛。這些傻瓜,他們都是些傻瓜。難道他們沒有她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嗎?她總不能同時待在兩個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亞特蘭大也為他們竭盡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東張西望,還不見威爾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兒去了呢?此刻她突然聽見身後鐵路上的煤渣沙沙響,回頭一看,只見亞歷克斯·方丹扛著一口袋燕麥,越過鐵路,朝一輛馬車走去。

「天哪!這不是思嘉嗎?」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過來,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臉露出親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興。我看見威爾在鐵匠鋪釘馬掌呢。火車晚點了,他以為能來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嗎?」

「還好吧,亞歷克斯,」她說,她雖然很難過,卻也露出笑容。見到一個老鄉,她覺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著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繼續說,「我為你父親感到非常難過。」

「謝謝你,」她答道,其實她並不希望他提起這件事,因為他這麼一說,使她眼前頓時閃出出父親音容笑貌。

「思嘉,你應該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兒的人都為他而感到自豪,」亞歷克斯一面說,一面鬆開了手。「他——嗯,我們知道他死得像個戰士,是在戰鬥中死去的。」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個戰士?是有人開槍把他打死了嗎?難道他和托尼一樣,和共和黨人交火了嗎?然而她不能再聽亞歷克斯講下去。一提到父親,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這裡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車,和威爾一起上了路,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再哭。威爾看見沒有關係,因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

「亞歷克斯,我不想談這件事,」她一句話把人家頂了回去。

「思嘉,這沒關係,」亞歷克斯說,這時他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漲得滿臉通紅。「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個女人,我都沒說過一句粗魯的話,可是,說實話,我真的覺得應該有個人拿皮鞭教訓教訓蘇倫。」

他在胡扯些什麼呀?思嘉一點也聽不明白。蘇倫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可惜呀,這地方人人對她都是這個看法。只有威爾不責備她,當然還有媚蘭小姐,她是個大好人,在她眼裡誰都沒有缺點——。」

「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想談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說,可是亞歷克斯好像不知趣。他彷彿知道她為什麼這樣不客氣,這就使得思嘉更為惱怒。她不願意從一個局外人那裡聽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這個局外人看她對自己家中發生的事一點知道。威爾怎麼不把所有的細節都寫信告訴她呢?

思嘉希望亞歷克斯不要那樣盯著她看。她感到亞歷克斯已發現到她懷孕了,這使她很不好意思。亞歷克斯則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著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變了,剛才是怎樣認出她來的呢。這變化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女人懷了孕,都是很醜的。此外,奧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讓她特別傷心。她父親一向是最寵愛她的。但是還不止於此,還有更深刻的變化。和上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現在的氣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頓像樣的飯了。往日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消失了很多。過去她那驚恐不安的目光,現在堅定了。她現在有一種威嚴、自信、果敢的神氣,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這種神氣。弗蘭克這個老傢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確實是變了。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是肯定無疑的,不過她臉上那種溫柔甜美的表情不見了,她仰著頭討好男人的神態,過去他比誰都熟悉,現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不是大家都變了嗎?亞歷克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臉上馬上又露出平時那種痛苦的樣子。晚上有時躺著睡不著覺,他就苦思怎樣才能讓母親作手術,怎樣才能死去的可憐的喬留下的小兒子受教育,怎樣才能賺到錢,再買一頭騾子,每到這時候,他就覺得還不如繼續打下去,他真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他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在軍隊里總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餅子也無所謂,在軍隊里總有命令你做什麼事情,而不必受這份罪。面對著一大堆問題,無法解決。在軍隊里,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別被敵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還有迪米蒂·芒羅。亞歷克斯想和她結婚,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已經有這麼些人靠他來養活了。他愛她已經愛了很久,現在她臉上的紅暈在逐漸褪去,眼中的歡樂在逐漸消失。要是托尼沒跑到得克薩斯去,該有多好啊。家裡要是還有一個男人,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那可愛的脾氣暴躁的小兄弟,身無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們確實是都變了。怎麼能不變呢?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和弗蘭克幫了托尼的忙,我還沒謝謝你呢,」亞歷克斯說。「是你幫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他在得克薩斯平安無事的。我沒敢寫信問津,不過你和弗蘭克是不是借給他錢了?我願意歸還——」

「唔,亞歷克斯,快別說了。現在不談這個,」思嘉說。錢對她說來居然無關緊要了。

亞歷克斯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去找威爾來。明天我們都來參加葬禮。」

亞歷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麥,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地從一條小路上拐出來,吱嘎吱嘎朝他們駛來。威爾沒等下車就喊道:「對不起,思嘉,我來晚了。」

威爾笨手笨腳地下了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個躬,吻了吻她。他從未吻過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總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爾這樣歡迎她,雖然出她意料之外,卻使她感到溫暖,感到十分高興。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開車輪,上了車,她低頭一看,發現這就是她逃離亞特蘭大的時候乘坐的那輛快要散架的舊馬車。這麼長時間,竟然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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