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普里茜走了以後,思嘉回到樓下過廳里,點上一盞燈。屋裡熱得像個蒸籠,彷彿把中午的熱氣全都關在裡面了似的。她那遲鈍的感覺已在逐漸消失,肚子開始鬧著要吃東西了。她記起自己從昨夜到現在一直沒吃過什麼,只喝了一勺玉米粥,於是端燈走進廚房。那兒爐子里的火已經滅了,但還是悶熱得很。她發現長柄淺鍋里還有半張硬玉米餅,便拿起來大口大口地啃著,一面尋找別的食物。盆里還剩下一點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進碟子里,便隨手用大釣舀著吃起來。那是應當放鹽的,可是她餓急了,懶得尋找,接連吃了四勺,她這才覺得廚房裡實在太熱,便一手拿燈一手抓一塊玉米餅到過廳里去了。

她知道她應當上樓去陪伴媚蘭。要是出什麼事,媚蘭也沒有那個力氣叫人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間房裡,那間她已經待過許多惡夢般鐘點的房裡,她就厭煩得很。哪怕媚蘭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裡去。她永遠也不要再見那個房間了。她把燈放在窗邊的燭台上,然後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這裡涼快得多,儘管夜裡的氣溫仍然是相當熱的。她坐在台階上,在燈火投過來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餅來。

她啃完玉米餅,體力恢複了些,揪心的恐懼也隨之而來了。她聽得見街上遠處嗡嗡的嘈雜聲,但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只覺得有種洪大的聲響在時起時伏,但壓根兒聽不清楚。她聚精會神地向前傾著身子細聽,很快就因為過於緊張而腰酸背疼起來。這時,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現在渴望聽到馬蹄聲、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滿自信的眼光來嘲笑她的恐懼模樣。瑞德會把她們帶走,帶到某個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裡。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裡側耳傾聽市區的聲音,這時樹頂上升起一片隱隱的火光,使她覺得奇怪。她望著望著,那火光愈來愈亮。黑暗的天空發紅了,先是粉紅,隨即變成深紅,接著她突然看見一條巨大的火舌從樹頂上躥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來,心又開始發緊了!怦怦地跳個不停。

北方佬已經來了!她知道他們來了,正在那裡燒毀市區。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遠的東邊。它們升得越來越高,同時迅速展成一大片紅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條大街燒起來了。一陣略帶灼熱的微風從那邊迎面吹來。她聞到了煙火味。

她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個情況。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紅色,大團大團的黑煙像雲濤似的旋轉著掛在火焰上空。現在煙火味更濃了。思嘉心亂如麻,時而認為這火焰會很快蔓延到桃樹街,把這幢房子燒掉,時而設想北方佬會向她衝過來,她要往哪裡逃跑,她要怎麼對付。好像地獄裡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邊喊叫,她的腦子在極度的惶惑和驚恐中旋轉起來,她不得不緊緊抓住窗欞,否則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

可是思緒躲避她,像只受驚的蜂鳥在她心頭掠過去。她俯靠著窗欞站在那裡,忽然一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飛來,比她前幾天聽到過的大炮聲都要響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大地震撼著,她頭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紛紛落在周圍。

一聲又一聲震耳的爆炸聲不斷傳來,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喧聲、火焰和渾身顫抖的地獄。火星匯成一股股激流躥入天空,然後緩緩地、懶懶地穿過血紅的煙雲降落下來。這時她彷彿聽到隔壁房裡無力的呼喚聲,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現在沒有工夫去顧媚蘭了。現在除了恐懼,那種如她所見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脈的恐懼,再也沒別的東西要顧及的了。她像一個嚇得發瘋的孩子,要把自己的頭鑽進母親懷裡,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家裡,跟母親一起,那多好啊。

從這些驚心動魄的響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三步並作一步驚惶地奔上樓來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一個像迷路的獵狗嗥叫的聲音。普里茜衝進來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頭也捏碎似的。一把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來。

「不,太太。是咱們自己人!」普里茜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指甲在思嘉的胳臂上掐得更深了。「他們在燒鐵廠和軍需站和倉庫,還有,上帝,思嘉小姐,他們還把七十卡車的大炮炮彈和火藥爆炸了,而且,耶穌,咱們都會被燒光呢!」

普里茜又尖叫起來,一面緊緊掐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惱,忍不住要哭了。最後思嘉使勁甩掉她的那隻手。

還來得及逃跑呀!原來北方佬還沒來呢!於是她把驚散了的全身力氣重整起來。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會像只燙壞了的貓兒似的拚命號叫了!」同時普里茜那副可憐的惶恐相也幫助著她鎮定下來,她抓住普里茜的肩膀使勁搖晃。

「還是談正經的吧。別管那些亂鬨哄的事了,北方佬還沒來呢,你這傻瓜!你見到巴特勒船長了嗎?他是怎麼說的?他會不會來?」

普里茜不再號叫了,但是她的牙床還在打顫。

「是的,太太。俺後來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個酒吧間。他——」

「他會來嗎?別管在哪裡找到的。你告訴他要把馬帶來嗎?」

「上帝,思嘉小姐,他說咱們的軍隊把他的馬和馬車拉去當救護車了。」

「啊,我的天啊!」

「不過,他會來——」

「他怎麼說的?」

這時普里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兩個眼珠子還在緊張地轉動。

「是這樣,太太,正像你說的,俺在一家酒吧間找到了他。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來了。他奇怪地看著俺,俺剛要跟他說話時,大兵就把迪凱特街那頭的一家鋪子拆倒並放起火來。他說來吧,就一把拽著俺跑到五點鎮。後來他說:什麼事?快講。俺說你說的,巴特勒船長,請趕快來,帶著你的馬和馬車來。媚蘭小姐生了個娃娃,思嘉小姐急著要離開這個城市。他說,她打算到哪裡去呀?俺說,俺不知道,先生,不過你一定得去,因為北方佬就要來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著說他們把他的馬拉走了。」

思嘉的心情沉重起來,覺得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幹嗎沒有想到軍隊撤退時必然會把留在城裡的所有車輛和騾馬都拉走呢?她一時嚇得目瞪口呆,也沒聽見普里茜還在說些什麼,不過她很快又恢複過來,繼續聽下半截的故事。

「後來他說,告訴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軍隊里去替她偷匹馬來,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還說,在這以前我就偷過馬呢。告訴她,我哪怕丟了性命也要給她弄匹馬來。後來他又笑著說,趕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剛要動身,就撲通一聲響起來了!俺嚇得幾乎倒下了,這時他說這沒有什麼,只不過咱們自己人把火藥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裡,還有——」

「他會來嗎?他在設法弄一匹馬來?」

「他是這麼說的。」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輕鬆了些。瑞德是個能幹的人,只要還有辦法弄到一匹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會弄到的。要是他把她們從這片混亂中救出去了,她就饒恕他一切的過錯。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麼也不怕了。瑞德會保護她們。感謝上帝賜予了這個瑞德啊!她現在純粹從安全著眼,變得很實際了。

「把韋德叫醒,給他穿好衣裳,替我們打點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們裝進箱子。別告訴媚蘭我們要走了。還不到時候呢。不過要用兩條厚毛巾小心地把嬰兒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來。」

普里茜還是拉著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沒有一點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那緊抓著的手擺脫掉。

「快去,」她喊道。這時普里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開了。

思嘉知道她應當進屋去安慰安慰媚蘭,知道媚蘭一定被連續不斷的轟轟巨響和映紅了整個天空火光嚇昏了。那光景簡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還下不了決心回那間屋去。她跑下樓來,有意要把皮蒂姑媽逃往梅肯時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銀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進飯廳時,她的一雙手卻哆嗦顫抖起來,把三隻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細聽外面的動靜,隨即又回到飯廳里,把些銀器噹啷一聲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碰到什麼就掉落什麼。她慌慌張張行走時還在舊地毯上滑了一跤,撲通跌倒了呢,不過她即刻跳起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她聽得見普里茜在樓上像只野獸似的到處奔跑,那聲音使她氣極了,因為她自己也同樣在盲目地跑來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來次了,不過這次她絕不再回來打那個費力不討好的包裹了。要想收拾一點東西簡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這裡等待瑞德,看來什麼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來。最後,從大路前頭很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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