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欲彌天痕 第020章

對於石之軒被江湖人士追殺這件事情,明夕玦有些惱火。

於公,石之軒是晉國公,又是尚書右僕射,位高權重自不必說,江湖人敢公然追殺他,明顯是無視朝廷法度;於私,石之軒和明夕玦乃是多年好友,情分莫逆,他也不能看石之軒這樣狼狽。

但主神一句話,卻讓明夕玦渾身冰涼。

「你太過入世,道心已然失守。」

明夕玦沉默片刻,才問:「主神,你應該是經過挑選,才讓我進入這個世界吧?」

主神坦然道:「不錯,雖然它是最先完成融合的,但並非只有這一個選擇。」

「這樣說來,你也發現我的問題了?」明夕玦面沉似水,與剛才的勃然大怒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對我來說,你沒有秘密。」主神淡淡道。

明夕玦徹底沉默下去。

他是一個很固執的人,總希望抓住什麼不放,先前堅持身為「人」的執著是一部分,雖然靈魂淬鍊的時候,他放棄了這個執著,但對「中國」和「歷史」的執著,卻還是在他心中刻下痕迹,沒有消磨乾淨。

他是孤兒,不像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樣,有豐富的課餘生活,他唯一的樂趣便是抱著旁人捐獻給孤兒院的大塊頭史書,拚命汲取知識,史書在他成長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穿越」這個辭彙還沒有流行的時候,他就幻想回到古代,改變歷史,讓那麼多悲劇不要發生。這份執著在他經歷無數心魔幻境之後,仍舊存在於他心底,這讓主神非常鬱悶。

按理說,修鍊源力後,感情就會慢慢淡薄,先前的執著也盡數消退,從另一個精神層面俯視眾生。若是明夕玦真的成功了,那他現在就不會像這樣,對異族頗為仇恨,對岳飛極為景仰……他本應抱著無所謂的思想,死多少人無所謂、死的是誰無所謂、發生了什麼事情更無所謂……因為他是神,不需要注意人。

可惜,他沒有。

主神發現了這個隱患,卻發現明夕玦太過堅定不可動搖,讓主神鬱悶得無以復加。其他人為了得到力量,可以果斷拋棄良心、拋棄道德,拋棄「人」的身份,更不要說什麼對歷史人物的尊敬了,可明夕玦……他已經固執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那麼多年的時光,那麼多世的輪迴,無數心魔幻境的考驗……他居然還沒有將這份執著徹底消磨!

正因為如此,主神故意將他扔到和正史極為相似的綜武俠世界,滿足他一切遺憾,讓他征戰四方,打擊異族,讓天下安定,只為採取最激烈的手段,讓他徹底醒過來。

入世是修行中非常重要的一環,若是心志不堅,迷迷失於滾滾紅塵之中,輕則修為盡廢,重則墮入魔道,主神自然不會坐視明夕玦走到那一步,眼看明夕玦越陷越深,主神果斷出手干預,點醒明夕玦。

「其實,我知道這樣不對。」過了很久,明夕玦聲音乾澀,對主神說,「但你無法想像,這一世的生活對我來說有多麼美好,溫柔慈愛的母親、性格各異卻同樣驚才艷絕的好友……我能夠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才華,讓百姓過的更好,抗擊貪婪的異族,不讓戰火蔓延……這些都是我從前做夢才有的場景,所以我明知不對,卻刻意放縱自己,總希望讓這場美夢再長一點,最好永遠沒有盡頭……」

「世上有多少天才,他們能夠剋制心中的貪婪,能夠看清未來的方向,最後卻沉溺於溫情中,毀掉上進的可能,你也要犯這種低級錯誤嗎?」主神聲音冷厲,「你明明清楚地知道,你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還沉浸於偷來的溫情中……你也應該清醒了!如果你不能,那就是我太看得起你了!」

「得到了再失去么?主神,你真殘忍。」明夕玦聲音很輕,他露出清淺的笑容,一滴晶瑩的淚珠卻從眼角划下,「不過,主神,謝謝你!」

謝謝你點醒我,讓我從自欺欺人中醒過來,不再沉浸於溫情之中,終於徹底拋開過去所有的一切,邁向那至高無上的道路。

明夕玦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緩緩睜開,他的雙眼變回黑色,幽深得彷彿承載無盡歲月,但下一秒,他的眼睛便恢複成金銀妖瞳,平靜淡然,還帶著一些倨傲的冰冷,和平常毫無分別,只是看久了就會發現,他的眼底,什麼也沒有。

涿郡,一處精巧的二進宅院,石之軒吐出一口鮮血,他經脈被堵住,內力無法運轉自如,狀態實在不怎麼好。

花間派武功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流,遠遠比不上《天魔策》《慈航劍典》這些頂級功法,偏偏每一代花間派傳人都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左右天下大勢的人物,自然也永遠排獵殺榜前三。正因為如此,花間派的偽裝功夫極為高明,好比石之軒一人分飾兩個角色,晉國公裴世鉅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邪王石之軒倨傲孤獨,張揚不羈,氣質完全不一樣,再加上一點巧妙的化妝,石之軒有自信,就算自己以裴世鉅的身份出現在祝玉妍面前,她頂多只會覺得熟悉,但絕對認不出自己來。知道石之軒兩重身份的人不多,要麼是他的好友,要麼在他控制之下,所以他非常放心。

正因為如此,對於身份的暴露,他一瞬間就懵了,幸虧他身經百戰,又有明夕玦給的靈藥,這才勉強撿回一條命,只不過佛門有特殊方法能追查他的下落,導致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挪地方,根本無法靜下心來療傷,這讓他非常惱火。

也是石之軒倒霉,穿越者被法則制約,無法說出主要劇情,但石之軒另一重身份是裴世鉅的事情,連個支線都算不上。這是真實的世界,精明的人一把一把,有些穿越者太過張狂,被原住民注意到,威逼利誘加大刑,能招的都招了。石之軒最近忙著朝堂之事,眾多穿越女就算想嫖他,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他人,否則他一接觸穿越者就能明白七七八八,怎會落得如此狼狽?

「是誰偷襲你?」清冷的聲音傳來,明夕玦已經站在石之軒面前。

石之軒早知明夕玦本事,所以沒有半分吃驚,他沉聲道,「慈航靜齋另一位傳人言靜庵出世,獨孤峰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將我行蹤泄露不說,還對我下絆子,我一時失察,又被正魔兩道數十位高手圍攻,連『四大聖僧』都不顧及臉面,與旁人合作……」石之軒講到最後,突然止住。

「獨孤峰如此行事,無疑是自尋死路。」明夕玦淡淡地說,他心裡明白,陰癸派一定參與了此次行動,所以石之軒心中有些惆悵,避而不談。

隋文帝楊堅逝世之後,獨孤皇后悲痛欲絕,不到兩年就過逝了,楊廣敬重母親,所以對獨孤家榮寵非常。先前世家支持漢王楊秀造反,失敗之後,整個世家都被大洗牌,就算他們棄車保帥,也元氣大傷,唯有支持楊廣的獨孤家和宇文述那一脈風光無限。楊廣心眼小愛記仇,獨孤峰居然為一個女人,公然對石之軒下手,此事被楊廣知道,整個獨孤家都要倒霉……不過明夕玦想到那是言靜庵,就淡定了。

言靜庵是誰?龐斑只和她相處十日,就願意為她退守蒙古二十年;浪翻雲不過和她共飲過一碗烈酒,心頭就有她的影子;朱元璋只和她長談過一次,從此再也忘不了她。龐斑甚至對乾羅說:「你比我幸運,因為你沒有見過言靜庵。」可見言靜庵魅力之大,獨孤峰為了她不顧獨孤家算什麼?

石之軒目光落在明夕玦身上,他總覺得明夕玦好像有哪裡不同,卻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只能忽略這一點,道:「他們圍攻我之時,言靜庵還勸我皈依佛門……言靜庵比梵清惠強上許多,她只是站在那兒,就能讓人感到平靜和安詳。她說出的話雖然都是歪理,但配上她說話的聲音和神情,卻讓人覺得,她的話就是梵音,她說出的就是真理,也難怪獨孤峰會為她神魂顛倒。」

「我雖然很希望你從過去那段感情中走出來,但這種方式還是不要的為好。」明夕玦語帶調侃。

「我可沒這麼好的福氣,消受此等美人。」石之軒似笑非笑,「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言靜庵是慈航靜齋特意培養出來對付你的……你打算怎麼做?」

明夕玦不以為意:「只要我心巋然不動,他們就算有萬般妙法,也只能無功而返。」

他被主神當頭棒喝,終於醒悟,自身乃過客,眾人皆螻蟻,先前種種糾結,實際上都是自尋煩惱,所以他終於和過去徹底告別,斬斷一切,全心全意邁向至高的道路。就像現在,他表現出來的,都是旁人覺得「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但他內心卻平靜得不可思議。若是平日談到慈航靜齋,他必定是不屑至極,聽到慈航靜齋培養人來對付她,也必定會覺得噁心。但現在他卻心無波瀾,既沒有喜歡也沒有討厭,因為這些不值得他在意。

石之軒輕輕點頭,明夕玦又道:「不過你也小心,既然她們能培養一個言靜庵來對付我,就能再培養出一個人來對付你。」

「這點我自然明白,不過她們培養人也是要花大力氣的,少說要等十年。」石之軒面露譏諷,明夕玦微微一笑,目光落到窗外,語氣仿若嘆息:「他們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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