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達奴莎死後,茲皮希科沒有上過床,像一個麻木了的人一樣。最初幾天,情形還不太壞。他走來走去,談談他去世的愛妻,看看尤侖德,在他床邊坐坐,口答神甫向他提起的關於瑪茨科被俘的種種問題,他們兩人商定派托里瑪到普魯士和瑪爾堡去打聽瑪茨科的下落,並根據瑪茨科與安諾德·封·培頓兩兄弟訂的協定,如數付清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的贖身金。斯比荷夫的地窖里有的是足夠償付贖身金的財富,這都是尤侖德的積蓄或戰利品。神甫認為,十字軍騎士團只要肯接受這筆贖身金,就會毫不費事地釋放老騎士,而且也不會堅持要茲皮希科親自前去。

「到普洛茨克去一趟,」神甫向準備動身的托里瑪說,「請求公爵給你出一張保護證書,否則,你第一個遇到的『康姆透』就會搶掉你的錢,甚至還要弔死你。」

「嗨!我當然了解他們,」老托里瑪回答,「甚至持有保護證書的行人也會遭到他們搶劫的。」

老頭兒走了以後,神甫後悔沒有讓茲皮希科本人去。其實他當時不敢打發茲皮希科去,是因為顧慮茲皮希科正在傷心,不能妥善處理這件事,或者說,怕他會憑著一時的氣憤,觸怒了十字軍騎士,反而危及他的安全。神甫也知道,茲皮希科剛剛經歷了從高茨韋堆到斯比荷夫這樣一次可怕而痛苦的長途跋涉,又是新近喪偶、要他立即離開他心愛人兒的靈柩,對他說來是很困難的。考慮了這一切之後,他憐憫起茲皮希科來了,何況他的健康愈來愈壞。在達奴莎生前,他一直過著極其緊張的生活,體力消耗極大。跑過許多地方,作過多次決鬥,為了救自己的愛人,走遍了渺無人煙的叢林。這一切都突然結束了,彷彿有人用劍把它一劈為兩,留下的只是這樣一團記憶: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一切已成過去,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消逝了;希望和幸福也跟著消逝了。心愛的人兒已經死亡,什麼也沒有了。每一個人對於明天都有所希冀。每一個人對於未來總有個目的和計畫。但是茲皮希科就不是這樣,未來可說跟他毫無關係。他對於未來的想法正同雅金卡離開斯比荷夫時的想法相似,當時她說:「唉!我的幸福是過去了,它並不是在前頭等著我呢!」這種憂傷和雅金卡的憂傷比起來,是無可限量的。空虛和痛苦愈發增長了他對達奴莎的哀思。這種哀思籠罩了他,壓倒了他,使他的心收縮到沒有容納任何別的情緒的餘地。於是他腦子裡只有憂傷;他讓憂傷在心裡滋長。他感覺不到別的事物,緘默寡言,陷入一種半睡眠狀態,不知道周圍所發生的任何情況。他身心的全部機能,他慣常的那種敏捷和進取的精神,都處於渙散狀態。他的容貌和動作看上去都像個老年人。成天成夜不是在地下室里達奴莎的靈柩旁邊度過,就是在陽台上沐浴正午的陽光打發光陰。他常常陷入深思,連旁人的問話都不答理。一向愛他的卡列勃神甫看到這情形,不免吃了一驚;他怕茲皮希科會像一塊鐵似的被腐蝕凈盡;他憂愁地尋思,要是讓茲皮希科親自帶著贖金到十字軍騎士團去走一遭也許反而是個上策。他向村裡教堂的一個下級職員說:(因為也沒有個人可以和他談談心)「必須找一些難對付的事讓他去干,否則他會愁死了。」那個職員審慎地附和了這個意見,並且打比方說,如果有人吞下了一根骨頭,梗住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的背脊上好好地拍一下。

然而,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的事;相反,幾個禮拜之後,德·勞許先生出人意外地來到了。茲皮希科看到他,不禁一顫,因為這使他突然想起時母德的遠征和救達奴莎的事來了。德·勞許卻一點也不企圖迴避這些苦痛的回憶。他一聽到茲皮希科的不幸,便立即同茲皮希科到地下室里達奴莎的靈柩旁邊去祈禱。他也不斷地談到她,而且因為自己是一個游唱詩人,還編了一支關於她的歌,晚上在地下室的格子門旁,一面彈著琵琶,一面唱著,唱得那麼哀怨動人,使得茲皮希科儘管聽不懂歌詞,一聽到那調子,也痛哭起來。哭了一整夜,直哭到天明。

哭泣哀嘆,再加上缺少休息,弄得他精疲力竭,一下子睡得很熟,醒來時,人們看到他臉上已沒有了淚水和悲傷,比先前有生氣些了。他對德·勞許先生的到來感到十分高興,並且為此感謝他。他問對方怎樣會知道他的不幸的消息。

德·勞許通過卡列勃神甫回答茲皮希科,說他在盧波代的「康姆透」的牢監里遇到了托里瑪,達奴莎的死汛就是老托里瑪告訴他的。他到斯比荷夫來是以俘虜身份來聽從茲皮希科發落。

茲皮希科和神甫聽到托里瑪被囚禁的消息大為震動。他們知道金錢一旦給十字軍騎士搶到手,想要從他們的喉嚨里挖出來,那是世界上頂困難的事了。碰到這種情況,勢必就要再帶一筆贖金重新到那裡去一趟。

「真糟!」茲皮希科喊道。一可憐我那叔叔等在那裡,還當作我忘了他呢!我現在必須火速去看他。」

他轉向德·勞許先生,說道:

「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您曉得他落在十字軍騎士的手裡了嗎?」

「我知道,」德·勞許回答,「因為我在瑪爾堡已經看見過他,因此才趕到這裡來。」

這時候卡列勃神甫開始埋怨起來了。

「我們辦事辦得不好,」他說,「這一陣子大家都昏了頭腦。托里瑪這樣失策,倒是使我吃驚的。他為什麼不上普洛茨克,去弄一張保護證書呢?居然一個嚮導都沒有,就去自投羅網!」

德·勞許先生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聳聳肩膀。

「保護證書也不在他們眼裡!普洛茨克公爵還不是像你們這位一樣,吃了他們多少苦頭。邊界上不斷有戰鬥和襲擊。每個『康姆透』,嗨,每個執政官都愛怎麼干就怎麼干,至於說到搶劫,那他們是一個勝似一個。」

「說來說去,托里瑪總應該先上普洛茨克去。」

「他本來是要去的,可是在邊界附近的路上就給綁走了。他要是不跟他們說明是送錢到盧波伐的『康姆透』那裡去的話,他們早就把他幹掉了。幸虧錢救了他的命。現在那個『康姆透』會提出證明說這是托里瑪自己說的。」

「我叔叔瑪茨科怎樣?他好么?他在那裡沒有生命危險么?」茲皮希科問。

「他很好,」德·勞許回答。「那裡的人都懷恨威托特『國王』和幫助時母德人的人,要不是因為他們貪圖那筆贖金,老騎士也一定早被殺頭了。封·培頓兩兄弟之所以保護他,也是為了這個。何況我自己與此也有點牽連。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法蘭德斯、傑爾特里斯和勃艮第的騎士都會起來反對他們……尤其是,我同格爾得爾斯伯爵有親屬關係。」

「那您為什麼說您的腦袋也有危險呢?」茲皮希科插進來說。

「因為我是您的俘虜。我在瑪爾堡這樣告訴他們:『如果你們斫了波格丹涅茨這個老騎士的腦袋,那個青年騎士就會斫我的腦袋。』」

「我決不斫您的腦袋,我敢對天發誓!」

「我知道您不會斫我的腦袋,但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唯恐您會這樣;因此直到如今,瑪茨科還平平安安地待在他們那裡。他們告訴我說,您也是一個俘虜,說他們憑您的騎士誓言釋放了您,因此我可以不必來見您。我回答他們說,您俘虜我的時候,您當時是個自由人。我這就來了!只要我在您手裡,他們就不會傷害您,也不會傷害瑪茨科。您把贖金付給封·培頓,但是您可以向他們要求付兩倍三倍的贖金來贖我。他們是非付不可的。我這樣說,並不意味我比你們身價高。不是這樣;我痛恨他們的貪得無厭,我要懲罰懲罰他們。我一直沒有識透他們,現在我已經厭惡透了他們和他們的那番殷勤。我要到聖地去尋找騎士的冒險生活。我不願再為他們效勞了。」

「或者就留在我們這裡吧,閣下,」卡列勃神甫說,「我想,您也只能這麼辦了;即使他們送贖金來,我們也一定不放您走。」

「如果他們不付,我就自己付。我帶來了一隊相當可觀的僕從和幾輛滿載貨物的馬車;裡邊的財物盡夠付了。」

卡列勃神甫把德·勞許所說的話向茲皮希科重新說了一遍;這種事,如果是瑪茨科,那一定是認為非常重要的,可是茲皮希科因為年紀輕,不在乎財富,答道:

「憑我的榮譽起誓!不能照您說的辦。您一直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無論怎樣決不會收您的贖金。」

他們彼此擁抱了;他們覺得一種新的友誼把他們聯繫在一起了。德·勞許微笑了一下,說道:

「好吧,這事不能讓日耳曼人知道,否則對瑪茨科是不利的。他們反正得贖取我,不然他們怕我到各國朝廷和騎士中間去宣揚這件事,說他們殷勤地邀請一個騎士來作客,客人一旦被俘虜了,他們馬上就不管了。騎士團目前正非常需要招引客人,因為他們怕威托特,更怕波蘭人和波蘭國王。」

「那就照您說的辦吧,」茲皮希科說。「您就留在這裡,或是留在瑪佐夫舍境內您喜歡的任何地方,但是我要到瑪爾堡去營救我的叔父,我一定要在他們面前堅持執行我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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