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安諾德騎士到了早晨才知道騎士團那個女僕逃跑了;他聽到這消息,哈哈大笑起來,但他也跟瑪茨科具有同樣的看法,認為這女僕不是給狼群吃掉,就是被立陶宛人打死。後面這種情形決不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一帶的居民都是立陶宛人的後代,十分憎恨騎士團以及所有與騎士團有交往的人。有些男人已經加入到斯寇伏羅這一邊來,其餘的人發動武裝暴動,到處殺日耳曼人;他們、他們的家人和畜群都躲在人跡罕至的森林深處。第二天他們又去搜捕那女僕,但沒有找到,因為瑪茨科和茲皮希科都在忙著一些更重要的事,因此搜尋的人勁頭也很不足。——

兩個騎士都忙著要趕回瑪佐夫舍,打算太陽一出來就動身,可是達奴莎睡得非常熟,茲皮希科不讓人家去驚動她,因此沒有走成。

夜裡他聽到達奴莎的呻吟,知道她沒有睡著;現在眼看她睡熟了,自然就指望這一睡會產生良好效果。他兩次悄悄走進小屋,借著木縫裡透進來的亮光,看見她雙眼緊閉,嘴唇微微張開,面孔通紅,跟小孩子的睡相一模一樣。看見這景象,他心酸得流淚了,對她說:「願天主賜你健康,我最心愛的小花兒!」接著又向她說:「你不會再遭到磨難,用不著再淌眼淚了。願最仁慈的主耶穌讓你的幸福像江河一樣無窮無盡!」

他懷著一顆純樸而正直的心,仰望著天主,問自己道:「我該用什麼東西來感謝您呢?我以什麼來報答您的恩典呢?我是否要把我的一部分財富、穀物、畜群、蠟油或者天主能接受的這一類東西,供奉給教堂呢?」他甚至要起誓,要一件一件地舉出獻祭品的名稱來,但他想等達奴莎醒來,看看她究竟如何,是否恢複了知覺,然後再決定是否要感恩。

雖然瑪茨科很清楚,一進入雅奴希公爵的領地就平安無事了,可是他也認為,還是別去打擾達奴莎的休息為妙,因此他吩咐把馬匹和僕人都準備停當,待命出發。

可是過了中午,達奴莎還沒醒,叔侄兩人都感到不安了。茲皮希科不斷從木縫裡和門縫裡張望,突然第三次走進小屋,坐在昨天女僕給達奴莎換衣服的那塊木頭上。

他坐在那兒注視著她,她卻雙眼緊閉。過了不久,還不到念一篇「主禱文」和「福哉馬利亞」的工夫,她的嘴就微微抽搐了一下,雖然閉著眼睛,卻好像還是看到了他似的,低聲說道:

「茲皮希科。……」

他立即在她面前跪下去,握著她那雙憔悴的手,心醉神迷地吻著。接著又斷斷續續向她說:

「感謝天主!達奴斯卡!你認得我了。」

他的聲音使她完全清醒了。接著她就在床上坐了起來,張著眼睛,又說了一遍:

「茲皮希科!」

然後她眨巴著眼睛,驚奇地四下望望。

「你現在不是俘虜了,」茲皮希科說,「我把你從他們手裡救了出來,正要送你到斯比荷夫去。」

但是她把雙手從茲皮希科手中縮了口去,說道:

「所以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沒有得到親愛的爸爸的祝福。公爵夫人在哪裡?」

「醒醒吧,親愛的小蓓蕾!公爵夫人在老遠的地方哩,我們已經把你從日耳曼人手中救出來了。」

她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而是在回憶什麼似的。她說:

「他們還拿走了我的小琵琶,把它在牆上砸碎了。嗨!」

「哦,天主!」茲皮希科喊道。

他這才看出她神情恍惚,兩眼無神,雙頰通紅。他立即想到她一定病得很重,她兩次提到他的名字只不過是發高燒時的幻覺罷了。

這樣一想,他失望得心裡都發抖,額上沁出了一陣冷汗。

「達奴斯卡!」他說。「你看見我,懂我的話么?」

但是她低聲地答道:

「喝!水!」

「仁慈的主!」

他連忙沖了出去,在門口撞上了來探聽她病情的瑪茨科。茲皮希科只是匆匆忙忙向他說了個「水」字,就趕緊向鄰近樹叢中的溪流跑去。

過了一會,他提了滿滿一壺水回來,遞給了達奴莎,她貪婪地飲了下去。瑪茨科在茲皮希科之前進了小屋,看到病人這般情況,不由得不發愁。

「她在發燒么?」他說。

「是的!」茲皮希科哼了一聲。

「她聽得懂你說的話么?」

「聽不懂。」

老騎士蹩緊眉頭,雙手搔著後腦殼。

「怎麼辦?」

「我不知道。」

「只有一個辦法,」瑪茨科說。

但是達奴莎一喝完水就打斷了他的話,瞪著眼對他說道:

「我也沒有冒犯過你,開開恩吧!」

「我們一直在憐憫你呀,孩子。我們只希望你幸福,」老騎士激動地答道。

於是他轉向茲皮希科:

「聽著,把她留在這裡是不行的。應當讓她吹吹風,晒晒太陽,可能對她有好處。別發獃了,孩子,快把她送到原來抬她來的擔架里去——或者放在馬鞍上跟我們一起出發吧!你懂么?」

他隨即離開小屋,作好出發前的最後安排,但是他向前面一看,就突然站住了——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一大群持槍荷矛的步兵包圍了這兩間小屋、爐灶和空地,圍得水泄不通。

「日耳曼人來啦!」瑪茨科想。

他嚇得要命,但馬上就抓住劍柄,咬緊牙關,像是一頭陷入絕境的野獸似的,準備拚死自衛。

這時候巨人似的安諾德和另一個騎士從小屋裡向他們走來,一走到瑪茨科跟前就說:

「命運之輪轉得好快。昨天我是你的俘虜,今天你們卻成了我的俘虜了。」

他像對待一個下人似的,傲慢地望著老騎士。安諾德既不是一個很壞的人,也不是一個很殘酷的人,但是他具有十字軍騎士的共同缺點:儘管很有教養,甚至頗近人情,可是當他們自以為勝過別人的時候,就非常看不起被他們打敗的人,就要得意忘形。

「你們都是俘虜了,」他又傲慢地說了一遍。

老騎士陰鬱地向四下望望,心裡雖然覺得事態嚴重,卻還是旁若無人。

如果他身穿甲胄,騎在戰馬上,還有茲皮希科在他身旁;——如果他們兩人都帶著劍和斧,或者手裡只拿著一根波蘭貴族都能揮舞自如的那種可怕的「木棍」,他自會設法衝破這一堵槍和矛砌成的圍牆。難怪外國騎士在維爾諾附近那次戰鬥中,把這樣一句話當做把柄,向波蘭人叫嚷說:「你們太藐視死亡了。」

但是瑪茨科這時卻是赤手空拳,站在那裡面對著安諾德,身上連鎖子甲也沒有穿一件。他四下一望,看見他的手下人都已經扔下了武器;他又想到茲皮希科也是赤手空拳同達奴莎一起待在小屋裡的。作為一個經驗豐富而非常熟悉戰爭的人,他知道抵抗是完全無濟於事了。

只得慢慢地從劍鞘里拔出短劍,扔在安諾德身旁那個騎士的腳旁,那位騎士像安諾德一樣傲慢,但還是彬彬有禮地用一口漂亮的波蘭話說道:

「您叫什麼名字,閣下?我不會綁你,只要您宣個誓就可以,因為我知道您是一個束腰帶的騎士,而且對我的兄長很好。」

「我宣誓!」瑪茨科回答。

通報過姓名之後,瑪茨科詢問他是否可以到小屋裡去警告他的侄子不要有什麼「瘋狂」舉動。他們准他去了。他走了進去,待了一會兒就雙手捧著「米萃里考地阿」出來了。

「我的侄子連一柄劍都沒有,他請求您,在你們留在這裡的時候,允許他同他妻子在一起。」

「讓他在一起吧,」安諾德的兄弟說。「我會派人給他送吃的和喝的來;我們不會馬上走,因為人馬倫極了,也需要吃些東西,休息一下。閣下,我們也請您同我們一起吃。」

這兩個日耳曼人就轉身走向瑪茨科過夜的那個火堆那裡去。但是不知是出於驕傲,還是出於疏忽,他們走在前面,卻讓瑪茨科跟在後面。老騎士是一個老戰士,知道該怎麼辦,並且極其注重禮儀規章,就問道:

「請問,閣下,我是您的客人呢,還是您的俘虜?」

安諾德的兄弟頓時有些羞慚,住了步,說道:

「請,閣下。」

老騎士走在前面,不想去損害這個人的自尊心,因為他對這個人存著很大的指望。他說:

「顯然,閣下,您不僅談吐有禮貌,舉止也是優雅的。」

這時候只懂得幾句波蘭話的安諾德問道:

「華爾夫甘,你們在說什麼?」

「我在照規矩辦事,」華爾夫甘回答,他顯然被瑪茨科的話捧得高興了。

他們在火堆旁坐下,開始吃喝。瑪茨科給這日耳曼人的教訓不是白費的。在進餐的時候,華爾夫甘都先讓了瑪茨科。

老騎士從以後的談話中知道他們自己是如何落入陷阱的。原來安諾德的弟弟華爾夫甘也率領著契魯赫步兵到高茨韋堆去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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