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但是雅金卡抹掉了眼淚,帶著這侍從一起去見尤侖德,把消息告訴他。尤侖德坐在一間明亮的大房間里,一頭馴服的雌狼伏在他腳跟前,他同卡列勃神甫、老托里瑪和安奴爾卡一起坐著。大家手支著頭,都在沉思,滿面愁容地在傾聽一個差役唱詩。這差役也是個吟唱者,他一邊彈著琵琶,一邊歌唱著尤侖德以前抵擋「可惡的十字軍騎士」的功績。屋裡月光滿溢。這是繼灼熱的白天而來的暖和而安靜的夜晚。窗門洞開,可以看見從院子里菩提樹上飛來的甲蟲在地板上爬。僕人坐在餘燼未熄的火爐前面,在熱著香料、蜂蜜和熱葡萄酒混合成的飲料。

這個吟唱者,或者說差役,是卡列勃神甫的僕人,他正要唱另一支叫做(幸福的遭遇)的歌。他剛剛唱著「尤侖德騎著馬,騎在一匹褐色的馬上」,雅金卡進來了,說道:

「讚美主耶穌!」

「永生永世,」卡列勃神甫回答。尤侖德坐在扶手椅中,兩肘擱在扶手上,一聽到她的聲音,便立刻轉身向她,點點他那乳白色的頭,向她招呼。

「茲皮希科的侍從已經從息特諾回來了,」這姑娘說,「他從神甫那裡帶來了消息。瑪茨科不回來了。他到威托特公爵那裡去了。」

「他為什麼不回來?」卡列勃神甫問道。

於是她把她從捷克人那裡聽到的話全都講了出來。她講起齊格菲里特如何為羅特吉愛的死報仇;那個老「康姆透」如何想要殺死達奴莎,讓羅特吉愛喝她的無辜的血;以及劊子手如何保護了她。她甚至告訴他們說,瑪茨科覺得很有希望找到達奴莎,在茲皮希科的幫助下救她出來,送她到斯比荷夫來;因此他已經去找茲皮希科,吩咐她留在此地。

可是不知道是由於悲傷還是由於憂愁,她說到末了聲音發抖了。她說完之後,房間里都沉默了,只聽得蟋蟀的瞿瞿聲從院子里的菩提樹通過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像一陣大雨。所有的眼睛都向著尤侖德望去,他閉著眼瞼,頭向後仰,好像完全沒有了生氣。

「你聽見么?」卡列勃神甫最後問道。

尤侖德還是仰著頭,舉起左手,指著天。月光直接照到他臉上、白髮上、看不見的眼睛上;但是那張臉上顯露出無法表述的痛苦,以及充分寄希望於天主、聽從天主安排的神情,使得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他只是用他的靈魂在觀看一切,而他的靈魂已經擺脫了肉體的束縛,並且永遠摒棄了那種他已經絕緣的塵世生活。

又是一片靜寂,蟋蟀聲依舊瞿瞿可聞。

簡直滿懷孝敬之情的雅金卡,突然對這個不幸的老人極度憐憫起來。她一下子衝到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淚下如雨地吻著它。

「我也是個孤兒啊!」她情感迸發地喊道,「我不是什麼侍從,而是茲戈萃因崔的雅金卡。瑪茨科是為了保護我,免得受壞人的欺侮,才把我帶在身邊的。現在我要留在您這裡,留到天主把達奴莎歸還給您才走。」

尤侖德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好像早已知道她是個女孩子了;他只是抱著雅金卡,把她緊緊地摟在胸前。她繼續吻著他的手,抽抽搭搭,語不成聲地說:

「我要同您待在一起。達奴斯卡一定會回來……那時候我就回到茲戈萃里崔去。天主保護孤兒!日耳曼人也害死了我的父親。但是您心愛的女兒還活著,會回來的。最仁慈的天主給我們這個賞賜吧,最神聖、最富有憐憫心的聖母!……」這時候卡列勃神甫突然跪下去,用一種莊嚴的聲音祈禱起來:

「主憐憫我們!」

「主憐憫我們!」捷克人和托里瑪立即齊聲附和。於是大家都跪下了,因為這是連禱,除了在臨終的時刻照例做這樣的祈禱外,有親人解脫了死亡的危險時也做這個祈禱。雅金卡跪著;尤侖德也從座位上滑下來,跪下去,大家都異口同聲地祈禱起來:

「主憐憫我們!」

「主憐憫我們!」

「主啊,在天之父,賜慈悲於我們!」

「天主的兒子,世界的救主,賜慈悲於我們!」

這一片「賜慈悲於我們!」的祈禱聲,跟蟋蟀的瞿瞿聲混成一片。

原來蹲在尤侖德面前的那頭馴服的雌狼突然從它蹲著的熊皮上站了起來,走到敞開的窗戶跟前,身子倚著窗檯,把它那張三角形的嘴向著月亮,用一種低沉而哀怨的聲音嗥叫了起來。

儘管捷克人有點兒敬慕雅金卡,但他對那個嬌媚的安奴爾卡的愛卻是與日俱增,不過他的年輕而勇敢的心使他最渴望的還是戰爭。他遵從瑪茨科的命令回到斯比荷夫。他感到一種自慰,認為他至少可以保護這兩位姑娘。可是雅金卡跟他說得一點不錯,她說在斯比荷夫決沒有人威脅她們,說他的職責是去跟隨茲皮希科。這時候捷克人也很愉快地同意了。瑪茨科不是他的直接主人。因此他很容易向老騎士為自己表白:他是奉他女主人之命而離開斯比荷夫到茲皮希科那裡去的。

不過雅金卡是故意這樣做的,覺得這個大膽而聰明的侍從也許永遠對茲皮希科有所幫助,可以在許多危險的場合下搭救他。從前當茲皮希科在公爵的圍獵中差一點被野牛撞死時,他已經顯示過他的能力;因此他在戰爭中,當然更有用處,特別是碰到像目前在時母德邊界上這樣的戰爭。哈拉伐本來就很想上戰場去,因而同雅金卡一起離開尤侖德之後,立刻抱住雅金卡的腿,說道:

「我真想立即向您跪下,求您為我這次出門說句吉利話。」

「怎麼?」雅金卡問。「你今天就要走么?」

「明天一早就走,可以讓馬匹在夜裡休息一下,因為這裡到時母德的路很遠。」

「那就去吧,讓你可以很快就趕上瑪茨科騎士。」

「要趕上他很難。老爵爺什麼勞苦都經得起,而且他已經比我先走了好幾天。為了縮短我的路程,我得穿過普魯士,穿過人跡未到的森林繞彎子走。瑪茨科爵爺有著里赫頓斯坦出的信,必要的時候,他可以拿出來;可我什麼東西都拿不出來,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去找一條可以通行無阻的路。」

於是他把手按在劍柄上。雅金卡連忙喊道:

「諸事小心!必須儘快趕路,同時也必須留神別讓十字軍騎士逮住,把你囚禁起來。到了渺無人煙的森林裡更要小心,因為尚未皈依天主教的當地人民所供奉的各式各樣的神抵,有的是呢。我記得瑪茨科騎士和茲皮希科在茲戈萃里崔的時候就說到過這種事情。」

「我也記得他們談到過那些神抵的情形,但我不怕它們;它們都是不足道的,算什麼神;它們什麼力量都沒有。我對付得了它們,也對付得了日耳曼人。不過我遇到日耳曼人,必定是在戰爭爆發的時候。」

「你總無法去殺神抵呀,你在日耳曼人那裡聽到過他們說些什麼?」

這謹慎小心的捷克人眉尖一皺,想了一想,說道:

「戰爭可以說爆發了,也可以說沒有爆發。我們儘力打聽一切消息,尤其是瑪茨科爵爺,他為人老練,善於用計勝過每個日耳曼人。他問東問西,假裝客氣,說話從來沒有半點兒破綻,而且他所說的都能擊中要害,像漁翁釣魚一樣,探聽出他所要探聽的消息來。如果您小姐肯耐心聽下去,我就告訴您:幾年前,威托特公爵計畫遠征韃靼人,想同日耳曼人保持和平;因此把時母德省割讓給他們。於是他們之間有了偉大的友誼與和平。他許可日耳曼人建造城堡,他自己還幫助過他們。他們包括大團長在內,在一個島上會見了,在那裡吃呀,喝呀,彼此顯得極其友好,甚至還允許日耳曼人到那些渺無人煙的森林中去狩獵。當時母德的窮人起來反抗十字軍騎士團的統治的時候,威托特公爵還派他自己的士兵去幫助日耳曼人。整個立陶宛人都在嘀咕,說公爵在反對自己的同胞。這一切都是息特諾『康姆透』的那個助手講給我們聽的;他讚揚十字軍騎士團,因為他們派了教士到時母德去,使人民皈依天主教,並且在饑荒的時候送糧食去。這一類的事情確實有過,因為這是那個比別人更畏懼天主的大團長下的命令。然而他們卻把時母德人的孩子們搜集起來,送到普魯士,還當著人家丈夫和兄弟的面強姦婦女;誰敢反對,誰就給弔死。小姐,因此就發生了戰爭。」

「那麼威托特公爵呢?」

「公爵對時母德人受十字軍騎士團迫害的事,一直不聞不問,他還交結十字軍騎士。不久以前,他的妻子,也即公爵夫人,還到普魯士去訪問過瑪爾堡。他們用最體面的儀式接待了她,簡直把她當做了波蘭王后。這還是新近的事哩!他們給了她不可勝數的禮物,安排了無數次的比武、宴會;她到哪裡,便在哪裡舉行各種各樣的慶祝會。人們都以為十字軍騎士和威托特公爵之間會建立永久的友好關係呢。哪知,他突然變了卦……」

「這證實了我不止一次聽到先父和瑪茨科說的那句話,他們說,公爵的心思變幻無常。」

「他對正直的人倒不是變幻無常的,只是對十字軍騎士才如此,因為十字軍騎士本身沒有信義,任何事情都不可靠。不久前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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