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瑪茨科準備出門了;雅金卡自從那次跟捷克人商談過以後,已經兩天沒有到波格丹涅茨來過。直到第三天,老騎士才在他到教堂去的路上遇見了她。她正同她的兄弟雅斯柯騎馬上克爾席斯尼阿的教堂去,隨身帶著一大群武裝僕役,保護她免受契當和維爾克的干擾,因為她不能斷定契當和維爾克是否還在養病,是否正在策劃加害於她。

「我本來打算做過禮拜之後就到波格丹涅茨來看您,」她一面向瑪茨科問好,一面說道,「因為我要同您商量一件急事,現在我們正可以談談。」

於是她走到扈從們的前面去,顯然是不讓僕人們聽到她的談話。瑪茨科一走到她身邊,她就問道:

「您一定走么?」

「如果天主允許,至遲明天就走。」

「您準備上瑪爾堡去么?」

「或者到瑪爾堡去,或者到別的地方去,要看情況決定。」

「那麼請聽我說。關於我應該怎麼辦的問題,我已經想了很久。我也要請教您。您很清楚,只要爸爸活著,修道院長有勢力,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契當和維爾克始終以為我該在他們兩個當中挑一個,所以他們都忍住了氣。可是現在我孑然一身,一個保護人也沒有;這樣一來,要末我像一個囚犯似的住在茲戈萃里崔的城堡里不出來,要末聽他們來傷害。可不是這樣么?」

「不錯,」瑪茨科說,「我自己也這樣想過。」

「那麼您有什麼主意么?」

「我沒有想出什麼主意來,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一點:我們都在波蘭境內,這個國家的法律是會嚴厲懲罰那些為非作歹的人的。」

「話是不錯,可是要知道,越境也是很容易的。老實說,我知道西利西亞也在波蘭境內,可是公爵們就在那兒互相爭吵襲擊。要不如此,我親愛的父親准還會活著。那裡已經來了許多日耳曼人,搞得亂七八糟,為非作歹,誰如果想要在日耳曼人那邊隱藏起來,就可以隱藏起來。我避過契當和維爾克倒很容易,無奈還有我的小兄弟。如果我不在,一切就太平了,如果我留在茲戈萃里崔,天主才知道會招來什麼災難。準會發生種種暴行和戰鬥;雅斯柯已經十四歲了,連我自己在內,誰也攔不住他。上次您來援助我們的時候,他就沖了出去,契當用棍子向人群揮舞,幾乎擊中了他的頭。『哦,』雅斯柯向僕人們說,『我要結果了這兩個人的性命。』我告訴您,我留在這裡,就不會有一天太平,連小兄弟也會遭到災難。」

「千真萬確。契當和維爾克都是狗東西。」瑪茨科說。「雖則他們不敢動手打孩子。嗨!只有十字軍騎士才會這麼干。」

「他們固然不會動手打孩子,但是萬一碰上一場騷亂,或者,天主保佑,碰上一場火災,什麼亂子不會出呢。有什麼好說的!謝崔霍瓦老婆婆愛我的兄弟們像愛自己的親生子女一樣,這親愛的老婦人對他們的照顧倒是不必擔心的,可是我不在……我不在,他們倒會更安全些嗎?」

「也許會,」瑪茨科回答。

他狡猾地望了這姑娘一眼。

「那麼,你要怎麼辦呢?」

她低聲答道:

「帶我一起走。」

這時候瑪茨科雖然猜得到這場談話的用意,卻也非常吃驚。他勒住了馬,喊道:

「敬畏天主,雅金卡。」

她卻垂下了頭,羞怯而憂鬱地答道:

「您可以這樣想,可是對我說來,我寧可向您說出來而不願悶在心裡。哈拉伐和您自己都說茲皮希科永遠也找不到達奴莎了,而捷克人認為簡直不可能找到她。天主證明,我絕不希望她遇禍。願聖母照顧這可憐的姑娘,保護她。茲皮希科愛她甚於愛我。唔,這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命該如此。可是您瞧,只要茲皮希科找不到她,或者像您所說的,永遠找不到她,那麼,那麼……」

「那麼怎樣呢?」瑪茨科問,同時看到這姑娘愈來愈發窘,愈來愈結結巴巴了。

「那麼,無論契當,無論維爾克,無論是誰,我都不願嫁。」

瑪茨科暢快地呼吸了一下。

「我還以為你已經寬恕他了。」

但是她聲調愈加憂愁地答道:「啊!

「那你打算怎樣呢?我們怎麼能把你帶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呢?」

「不一定要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我現在很想同躺在西拉茲醫院裡的修道院長在一起。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他的手下人與其說照顧他,不如說是照顧酒壺。何況他是我的教父和保護人。如果他身體好了,我仍舊可以去請他保護,因為人們都怕他。」

「這我不反對,」瑪茨科說,事實上他很不樂意讓雅金卡跟他一起去,因為他很知道十字軍騎士團的行徑,也完全相信達奴莎決不會從他們手裡逃得了命。「但是我只告訴你一點,同一位姑娘出門實在不方便。」

「也許同別的姑娘出門有什麼不方便,跟我出門卻不見得如此。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出過事,而且我已慣於帶著石弓出門,還能夠經受得起狩獵的艱苦。船到橋頭自會直。請別擔心。我可以穿上雅斯柯的衣服,戴上髮網就走。雅斯河雖然比我小,可是除掉他的頭髮之外,卻跟我完全一模一樣,去年狂歡節我們化了裝,連先父也分辨不出我們呢。要知道,修道院長也好,任何人也好,都認不出我來的。」

「茲皮希科也認不出么?」

「只怕我見不到他。……」

瑪茨科想了一會兒以後,突然笑了,說道:

「但是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和羅戈夫的契當要暴跳如雷呢。」

「讓他們去!如果他們來追我們,那就更糟。」

「哼!別怕。我老雖老,他們可還得提防我的拳頭。所有的『格拉其』都有這種氣概!……不過,他們已經嘗過茲皮希科的厲害了……」

不知不覺來到了克爾席斯尼阿。勃爾左卓伐的老維爾克恰巧也在教堂里,他時時陰鬱地望望瑪茨科,但是瑪茨科並不理會。做過彌撒,瑪茨科就心情舒暢地立即同雅金卡回去了……他們在十字路口彼此道別分手,瑪茨科獨自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心裡又想起了一些不很愉快的念頭。他知道,無論是茲戈萃里崔的人們或是雅金卡的親戚,都不會真正反對她走。「至於這姑娘的兩個追求者呢,」他心裡說,「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對於孤兒們和他們的產業,那兩個傢伙是不敢動手的,否則就要蒙上難堪的醜名,而且所有居民都會像對付惡狼似的對付他們。但是波格丹涅茨只得聽天由命了!……田界被侵佔,畜群被趕走,農夫被誘走!……如果天主讓我回來,那末我就要跟他們戰鬥,不是用拳頭斗,而是用法律跟他們斗!……只要能讓我回來。如果我當真回來了呢?……他們一定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因為我破壞了他們的愛情;如果她同我一起走了,他們就更加要痛恨我了。」

波格丹涅茨的莊園已經有了起色,他非常放心不下。他斷言等他回來時,田園一定是荒蕪不堪了。

「看來必須想個對策才好!」他想。

吃過午飯,他吩咐備好馬,直接上勃爾左卓伐去了。

他到達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老維爾克坐在前屋,就著酒壺喝蜂蜜酒。被契當打傷了的小維爾克躺在一張鋪著獸皮的長凳上,也在喝蜂蜜酒。瑪茨科出人意外地走了進去,臉色嚴峻地站在門檻上;身材高大,骨骼粗大,不穿鎧甲,只在腰上佩著一回大劍。父子倆立即認出他來,因為他的臉被爐火的亮光照耀著。最初,他們都陡地跳了起來,像閃電似的,向牆壁那邊沖了過去,不論是什麼武器,拿到手就算數。

但是閱歷豐富的老瑪茨科很了解這些人和他們的風俗,一點也不慌張,連自己身上的劍也不摸一下。他只是雙手叉腰,用一種微帶譏諷的口吻安靜地說道:

「這是幹什麼?難道勃爾左卓伐的貴族就是這樣待客的么?」

這兩句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們立即放下了手,那老人馬上克拉一聲把寶劍丟在地上,年輕人也放下了矛,兩個人都伸長了脖子望著瑪茨科,雖然臉上仍舊流露出敵意,但已經帶著吃驚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了。

瑪茨科笑笑說:

「讚美耶穌基督!」

「永生永世。」

「還有聖傑西。」

「我們為他效勞。」

「我是懷著好意來訪問鄰人的。」

「我們也懷著好意問候您,天主的客人。」

於是老維爾克同他兒子一起跑到瑪茨科跟前,兩個人都緊握客人的手,讓他坐了上座。他們又立刻扔了一塊木頭到火爐里去,鋪好桌子,放上滿滿一盤食物,一壇麥酒,一桶蜂蜜酒,吃喝起來。小維爾克時時瞥瑪茨科一眼,這種眼色緩和了對客人的仇恨,也使客人頗為樂意。他招待得非常殷勤,甚至由於乏力而臉色蒼白了,因為他剛剛受了傷,失去了平常的體力。父子兩人都急於要知道瑪茨科來訪的目的。可是他們兩人都不間他原因,只等他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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