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公爵並不反對決鬥,因為按照當時風俗,他沒有權力反對。他只是勸羅特吉愛寫封信給大團長和齊格菲里特·德·勞夫,說是他自己先向瑪朱爾的騎士們擲下鐵手套,因而要同尤侖德的女婿決鬥的,這尤侖德的女婿以前也向他挑過戰。

這個十字軍騎士還向大團長解釋道,如果認為他沒有得到許可就跟人家決鬥,那他這樣做也是為了騎士團的榮譽,而免得引起惡意的懷疑,給騎士團招來恥辱;他羅特吉愛是隨時都準備用自己的鮮血來洗刷這種恥辱的。信寫好之後,他立即派了一個馬夫送到邊界,再由那裡的驛站送到瑪爾堡會;條頓人比別的國家早好幾年就發明了驛站,並且在他們的領域內廣泛使用。

這時候人們把庭院里的雪剷平踏結實了,還撒上了灰,以免決鬥者給絆倒,或是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倒。整個城堡里都緊張異常。

騎士們和宮女們都非常激動,決鬥前夕沒有人睡過覺。他們說,騎馬決鬥,不論使矛,甚至用劍,結果大都是受傷;相反,徒步決鬥,尤其是用那些可怕的斧頭,結局總是要死人。大家都關心著茲皮希科,不過就是這些對他或對達奴莎特別友善的人,一想到人們紛紛傳聞的那個條頓人的名聲呀,高妙的武藝呀,就越發為他擔心。許多宮女都在教堂里過夜。茲皮希科也在那裡向維雄涅克神甫作了懺悔。她們一看到他那張簡直還帶著孩子氣的臉,就彼此說道:「哎呀,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怎麼能拿腦袋去挨日耳曼人的斧頭?」於是她們越發熱情地祈求天主幫助他。可是等到他天一亮起來,走過小教堂,到大廳去披甲戴胄的時候,她們又信心百倍了,因為儘管茲皮希科的面貌確實像個小孩,他的身軀卻非常魁偉健壯,都認為他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哪怕力大無比的對手,他也對付得了。

決鬥就要在城堡里那個護廊迴繞的院子里舉行了。天大亮的時候,公爵和公爵夫人帶著子女一起到來,坐在廊柱之間的正中央座位上,那裡可以把整個庭院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他們旁邊的是一些主要的宮廷侍從、貴夫人和騎士。護廊的各個角落裡都擠滿了人:僕役們都聚在積雪砌成的那堵牆後邊,有的抱著柱子,有的甚至爬到屋頂上去。那些底下人都在彼此喃喃私語:「願天主別讓我們的戰士被日耳曼人打敗!」

天氣雖然又寒冷又潮濕,卻是晴天;抬頭只見滿天空都是穴烏,它們原來棲居在屋頂和塔樓上,如今聽到這一片不同尋常的喧雜訊,便拚命拍著翅膀,都在城堡上空盤旋。天氣雖然冷,人們還是興奮得汗水涔涔。宣告決鬥者人場的號角一響,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鎚子一下下地在敲打。

兩對決鬥者分別從比武場的兩邊側門入場,在柵欄旁邊停下。每個觀眾都屏聲凝息,心裡都在想,很快就要有兩個靈魂飛向天庭門口,留在雪地上的將是兩具屍體。一想到這裡,婦女們的嘴唇和臉頰都一陣白一陣青;男人們眼睛都凝視著這兩對敵手,好像凝視一道彩虹似的,因為每個人都想憑著雙方的姿態和武裝,預測哪一方會戰勝。

那個十字軍騎士穿戴著天藍色的胸申,大腿上的鎧甲和那頂沒有放下臉甲的頭盔,也都是類似的顏色。頭盔上有一大簇華麗的孔雀毛帽纓。茲皮希科的胸。腰和背脊都披掛著絢爛的、米蘭制的鎧甲,這是他從前從弗里西安人那裡奪來的。他頭上戴著一隻臉甲鏤空的頭盔,只是沒有插羽毛;腳上穿著野牛皮製的高統靴。這兩個騎士的左肩上都負著飾有紋章的盾;十字軍騎士那隻盾的上端繪著一個棋盤,下端則是三頭豎起後腳的獅子;茲皮希科的盾上繪著一塊粗笨的馬蹄鐵。他們的右手都拿著一把又寬、又大、又嚇人的斧頭,鑲著黑黝黝的橡木柄,比成人的手臂還要長。跟在他們後面的侍從是哈拉伐(茲皮希科管他叫格羅伐支)和萬·克里斯特,兩人都穿著深色鐵鎧甲,也都拿著斧和盾:萬·克里斯特的盾上繪著一株小連翹;捷克人的盾則是那種「波米安」式的盾,跟那種後只有一點不同:它不是繪著一把斧頭斫在野牛頭上,而是一把短劍,有一半刺在野牛的眼睛裡。

第二次號角響了,等到第三遍號聲一響,按照約定,雙方就要交手了。現在把他們隔開的只有一小塊撒上灰的地方,就在那兒的上空,死神像一頭不祥的鳥兒似的盤旋著。第三遍號角還沒響,羅特吉愛走到廊柱當中公爵一家人跟前,昂起了他那戴著鋼盔的頭,扯高了嗓門大嚷起來,迴廊的各個角落裡都聽得見:

「我請天主,您、尊貴的殿下,和這裡的整個騎士界作為見證,對於即將流出的鮮血,我是無罪的。」

人們聽了他這番話,心裡又緊張起來了,因為這個十字軍騎士那樣自信會得勝。但是心地單純的茲皮希科卻轉向他的捷克侍從,說道:

「那個條頓人在自吹自擂,真使人噁心;這種話最好還是等我死了再說,我現在還活著呢。正好那個吹牛皮的人頭盔上還插著一簇孔雀毛,當初我起過誓,要拿他們三簇孔雀毛,後來我又發誓要拿雙手之數。願天主准許我兌現!」

「爵爺……」捷克人一邊說,一邊彎下身子,雙手從雪地上捧起一撮灰,免得斧柄在手中打滑:「也許基督會許可我一下子就打發掉那個下流的普魯士人,那時我即使不能來打敗這個條頓人,至少也可以把這個斧柄插在他雙膝中間,叫他來個倒栽蔥。」

「你別那麼干!」茲皮希科連忙嚷道:「那隻會使我和你自己丟臉。」

就在這時候,吹起了第三遍號角。兩個侍從一聽見這聲號角,便又快又猛地互補過去,倒是兩個騎士慢慢吞吞,從容不迫,既得體又莊重地來打第一個回合。

人們不大注意這兩個侍從,不過那些有經驗的人和僕役卻一看就知道哈拉伐這一邊佔有多大優勢。那個日耳曼人拿的是較重的斧頭,那隻盾又很笨重。露在盾下的那兩條腿倒是很長,只是遠不如這個捷克人那雙強健而扎得很緊的腿來得既結實又靈活。

而且哈拉伐來勢洶洶地逼近過來,使得萬·克里斯特幾乎一開始就不得不步步後退。大家馬上看出了這個形勢:眼看一方很快就要像風暴一樣猛襲對方,像閃電一樣猛打急攻,對方自知死在臨頭,看來只能處處招架,儘可能延遲那個可怕時刻的到來。

事實果然如此。那個向來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跟人家交手的牛皮大王,這下子才認識到,這個可怕的巨人似的對手,他早該避之唯恐不及,真不該隨隨便便說出那番大言不慚的話來跟人家交戰;他現在才感到,對手的每一下都能砍死一頭牛,他完全喪失勇氣了。他幾乎忘記了光是用後來擋住這些斫擊是不夠的,還必須還擊。他看到那把斧子像閃電一樣在他頭上閃過,每一下閃光他都認為是致命的最後一擊。他舉著盾牌,不由自主地嚇得一下一下閉住眼睛,擔心這對眼睛閉上了是否還能張得開。他自己簡直沒有主動斫擊過,而且根本不敢指望能夠斫擊到對手,只是把盾牌舉得高了又高,遮著頭頂,護住腦袋。

終於他感到乏力了,可是那個捷克人的析擊卻愈來愈有力。正如一棵高聳的松樹,在農夫的斫擊之下落下大塊大塊的碎片來一樣,那個日耳曼侍從的甲胄也在這個捷克人的斫劈之下剝落紛飛。盾的上半截邊緣被斫彎了,砸碎了,右肩上的鎧甲連同給斫下來的鮮血淋漓的皮帶一起落到地上。萬·克里斯特的頭髮都倒豎了起來——他感到恐怖萬分。他用盡全力在捷克人盾上又析了一兩次;最後,他自知無法對抗敵手的可怕膂力,覺得只有出奇制勝,或可自救,於是他突然用盡全身的力量,連同全身甲胄的重量一古腦兒向哈拉伐的兩條腿撲過去。雙方都摔倒在地上,彼此想制服對方,在雪地上打滾掙扎。但是不一會兒,捷克人就把敵手壓在下面了;他花了沒多少工夫,就制服了萬·克里斯特的垂死掙扎;最後他用膝蓋壓住他肚皮上的鐵甲,從腰帶後面撥出一把短短的、三刃「米萃里考地阿」。

「饒命!」萬·克里斯特無力地喘著氣說,一面抬起眼睛望著捷克人的眼睛。

捷克人卻不答話,把整個身子壓在他身上,以便夠到他的脖子,一劍捅下去,刺穿了那條縛在下巴下面的頭盔皮帶,在這個倒霉人的喉嚨上連刺兩刀,刀刃直插進胸口正中央。

萬·克里斯特的眼珠頓時在眼窩裡陷下去,兩手兩腳在雪地上亂撲,彷彿要撲掉雪地里的灰似的,過了一會兒就僵硬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只有那猩紅的、布滿著泡沫的嘴唇還在喘息,全身都浸在血泊里。

捷克人站了起來,把「米萃里考地阿」在日耳曼人的衣服上抹了一抹,然後豎起斧頭,身子倚著斧柄,專心望著他的主人和羅特吉愛法師那場更費勁、更頑強的戰鬥。

西方的騎士們早已過慣舒適和奢侈的生活,而小波蘭、大波蘭以至瑪佐夫舍的貴族們,卻依然過著嚴峻的、吃苦耐勞的生活,因此甚至外國人和敵人都不能不佩服他們的體力和那種經受得起長期或短期的一切艱難困苦的精神。現在又一次獲得了證明:茲皮希科的體力之勝過條頓人,正如他的扈從勝過萬·克里斯特,雖然人們也看到這個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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