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發拉」的神甫聽了瑪茨科的懺悔,款待了他們;他們在那裡歇了夜,第二天早晨啟程。出了奧爾古斯克,轉向西利西亞,在交界的地方,他們打算取道大波蘭前進。這條路要通過一片大森林,日落時分,森林裡聽得見長角野牛和野牛的吼叫聲,到了夜裡,又可以看見狼的眼睛在濃密的榛果樹後面閃爍。而在這條路上威脅行人的最大危險是,邊界附近到處都有日耳曼人和日耳曼化了的西利西亞的騎士們的城堡。不錯,在弗拉迪斯拉夫國王同奧波爾希克的公爵納端斯普拉夫的戰爭中,由於西利西亞人幫助他們反對弗拉迪斯拉夫國王,大部分的城堡都被波蘭人毀壞了;可是,還是小心警戒為妙,特別是在日落以後,必須備好武器。

他們就這樣靜悄悄地騎著,茲皮希科感到行程很單調乏味。距離波格丹涅茨大約還有一天的路程時,他們聽到了後面有馬匹的鼻息聲和馬蹄聲。

「有人在追蹤我們了,」茲皮希科說。

瑪茨科正醒著,望望天上的星星,像個富有經驗的旅行家一樣回答道:

「天快亮了。盜匪們在黑夜盡頭的時候是不會攔路打劫的。」

茲皮希科卻停住了馬車,叫他的手下人攔路站著,面對著前來的馬匹,等在那裡。

一會兒,他果真在昏暗的微光中看到了好幾個騎馬人。其中有一個騎在前頭,那人顯然不想躲藏,因為他還在唱歌。茲皮希科聽不清他唱些什麼;只聽到那陌生人唱到每一段的結尾,都得高高興興地喊上幾聲:「跳啊!跳啊!」

「這是咱們自己人!」他想。

過了一會兒,他嚷道:

「站住!」

「你坐下吧!」一個愉快的聲音回答。

「你是誰?」

「你呢?」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

「那你為什麼要攔路?」

「快回答,我們的石弓已經上弩了。」

「我們也上好了,——推上,——瞄準!」

「要像個男子漢一樣答話,否則,該你吃苦!」

對方聽到這話,卻唱了一支快樂的歌,彷彿是回答茲皮希科似的。

吃苦人碰著吃苦人,

在十字路口跳舞……

跳啊!跳啊!跳啊!

他們幹麼跳得那麼起勁?

大概是久別重逢。

跳啊!跳啊!跳啊!①

①歌詞從俄譯本轉譯。

茲皮希科聽到這樣一個回答,大為吃驚;這當兒,歌聲停了,又是先前那個聲音問道:

「瑪茨科老頭怎樣啦?他還活著么?」

瑪茨科在馬車上抬起了身子,說:

「天呀,他們是我們自己人哪!」

茲皮希科策馬向前馳去。

「誰問起瑪茨科?」

「一個鄰居。茲戈萃里崔的齊赫。我找了你們一禮拜了,一路來都在打聽你們。」

「雷蒂①!叔叔!茲戈萃里崔的齊赫來了!」茲皮希科喊道。

①英譯本註:這是一個常用的快樂的呼喊,有時同別的字連在一起,也作為不幸的呼喊。

他們開始快快活活地相互問好,因為齊赫確實是他們的鄰居,為人很有風趣,是大家喜歡的一個好人。

「唔,您好么?」他問道,一面同瑪茨科握手。「是繼續『跳啊』呢,還是不再『跳啊』了?」

「嗨,不再『跳啊』啦!」瑪茨科回答。「但是我看見您很高興。仁慈的天主,彷彿我已經到了波格丹涅茨。」

「您怎麼啦?我聽說日耳曼人打傷了您?」

「是呀,這些狗東西!把一支矛頭刺在我的肋骨中間。」

「您瞧!」茲皮希科說。「大家都勸他喝熊脂。等我們一到波格丹涅茨,我就夜裡帶一把斧子到『巴齊』①去。」

①「巴齊」是鑿在一棵樹上的木頭蜂房。然在黑夜中往往摸到蜂房去,獵熊的人就帶了斧頭等在那裡。

「也許雅金卡有一些。」

「哪個雅金卡?您的妻子不是叫做瑪爾戈赫娜么?」瑪茨科問。

「哦!瑪爾戈赫娜不在人世了!瑪爾戈赫娜葬在教會墓地里,到『聖米克爾節』就三年了。她是一個剛強的女子,願天主的光輝照著她的靈魂!雅金卡同她母親一模一樣,只是年輕些。」

山谷後面是山風,

女兒的模樣總像娘。

跳啊!跳啊!

「我告訴瑪爾戈赫娜別去爬那棵松樹,她年紀不輕了。可是她偏要爬;樹枝斷了,她摔了下來,傷得很厲害;三天里就死了。」

「主啊,願您的光輝照著她的靈魂!」瑪茨科說。「我記得,我記得!她發脾氣的時候,佃農們總要躲到草堆里去。她很能幹。原來她從松樹上摔下來了!」

「她像一顆松果似地掉了下來。您知道,出喪以後,我悲傷得神志昏迷,他們三天都無法使我清醒過來。他們以為我死了。末後,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雅金卡也很能幹。多虧她照顧一切。」

「我不大記得她了。我離開的時候,她還沒有斧頭柄那麼長呢。她能從馬身下走過去,而碰不到馬身。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必定長大了。」

「到『聖愛格尼斯節』就十五歲了;但是我有一年多沒有看見她了。」

「您為什麼沒有看見她?您到哪裡去啦?」

「打仗去了。我不必留在家裡,雅金卡會照顧一切。」

瑪茨科雖然病著,可是一提起打仗,他就全神貫注地聽著,還問道:

「也許您曾經在威斯克拉威托特公爵那裡待過吧?」

「不錯,我在那兒,」茲戈萃里崔的齊赫快樂地回答。「嗯,天主沒有賜他好運氣;我們給愛迪卡打敗得夠慘啦。他們先打死我們的馬匹。韃靼人可不像天主教騎士那樣公開攻打你,而是在老遠射起箭來。你攻打他,他就逃跑,接著又朝你射箭。對付這種人,你能有什麼辦法?我們軍隊里的騎士們都吹牛說:『我們不用端起我們的矛,也不用拔出我們的劍,就能把這些毒蟲踩在我們的馬蹄下。』他們就這樣吹了牛;可是等到不可勝數的箭嗖嗖地、昏天黑地地射過來的時候,仗卻馬上就打完了,十個里人難得有一個活下來。您相信么?半數以上的軍隊被打死了;七十個立陶宛和俄羅斯的公爵死在戰場上;你數兩個禮拜也數不完被打死的貴族和其他叫作『奧特洛克』的宮廷侍從究竟有多少」

「我聽說過的,」瑪茨科插嘴說,「我們也死了好多騎士呢。」

「唉!十字軍騎士也給殺死了十個,因為他們奉命在威托特的軍隊里服務。我們死了許多人,您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從來不逃跑;威托特公爵對我們的騎士有很大的信心,打仗的時候,他要一隊人純粹波蘭籍的衛隊在他身邊。嘻!嘻!他們裡頭可真太亂啦。但他沒有損傷一根毫毛!梅爾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爺被打處了,還有掌劍官培那特,米柯拉伊法官,普羅科普,普爾席茨拉夫,杜勃洛戈斯特,拉席維崔的雅斯柯,皮里克·瑪朱爾,米霍夫的華希,『伏葉伏大』梭哈、付姆勃羅伏的雅斯柯,米羅斯拉夫的雅斯柯,希契辟茨基,奧德斯基和陀姆科·拉戈達。誰能數得清所有這些人!他們有此人身上中了韃靼人那麼多的箭,死後就像只豪豬,真是慘不忍睹!」

說到這裡,他笑了起來,彷彿是在講一個最有趣的故事,又立即唱起歌來:

你這才知道韃靼人的厲害,

他打敗了你就遠遠逃開!

「唔,後來怎樣呢?」茲皮希科問。

「後來大公爵逃掉了;不過他還像往常一樣勇敢。你越壓得他重,他越跳得遠,像一根榛子手杖一樣。我們衝到泰伐寧河灘去保護那些過渡的人,趕來援救我們的還有少數幾個波蘭騎士。第二天,愛迪卡帶著一群韃靼人來了;但是他一無成就。嗨!當他要涉過淺灘的時候,我們狠狠地打得他毫無辦法。我們打死了和活捉了他們好多人。我自己就捉了五個韃靼人,我把他們送到茲戈萃里崔去了。你們就可以看見他們長著怎樣的狗頭。」

「在克拉科夫,人們說戰爭也許會打到波蘭來。」

「唔,愛迪卡可不是個傻瓜!他很知道我們有什麼樣的騎士;他也知道最偉大的騎士都還留在國內,因為王后不高興威托特獨斷獨行地發動戰爭。噯,他是狡猾的,那個老傢伙愛迪卡!他明白公爵在泰伐寧的軍隊已經增加了,早已跑出了什一稅上地的範圍,逃得老遠了呢!」

「但是你卻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那裡沒有事情好乾。我在克拉科夫聽到你們的消息,得知你們動身比我稍微早些。」

說到這裡,他轉向著茲皮希科:

「嗨!我的爵爺,我上次看見你,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可現在呢,雖然天還沒亮,我可想像得出你已經長得像一頭野牛那樣大了。你的石弓上了弩啦,誰都看得出你是打過仗的。」

「我是在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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