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這時候公爵夫人進來了。她是一個中年婦女,笑容滿面,披著紅色斗篷,衣服是淡綠色的,腰間系著一條金黃色腰帶。公爵夫人身後跟著一些宮女;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年齡較大;頭上都戴著淡紅色和淡紫色的花冠,手裡大都拿著琵琶。有的捧著大束的鮮花,顯然是在路旁采來的。屋裡馬上給擠滿了,因為宮女後面還跟著一群宮廷侍從①和小廝。大家都很活潑,臉上流露著愉快的神情,有時大聲交談,有時咿咿唔唔,彷彿都被美麗的夜色陶醉了。宮廷侍從裡頭,有兩個吟唱者②,一個拿了一隻琵琶,另一個的腰間掛著一面琴斯拉③。姑娘們中間有一個十分年輕,大概只有十二歲模樣,她拿著一隻很小的、飾著銅釘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後。

①即宮廷中的內侍官。

②原文為rybalt,英譯本注為奴隸樂人。這是中世紀的吟唱者。

③琴斯拉(gensla)是一種六弦琴(吉他)。

「讚美耶穌基督!」公爵夫人站在房中央說道。

「永生永世,阿門!」在場的人都異口同聲地答道,一面深深地施了禮。

「店主在哪裡?」

那個日耳曼人一聽得召喚,便走上前去,按照日耳曼的習俗,用一條腿跪下。

「我們打算在這裡停一停,」公爵夫人說。「只是請快一點,我們都很餓。」

三個市民早已走了;這時兩個貴族,還有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和年輕的茲皮希科,一起再鞠個躬,準備離開,因為他們不想打攪朝廷里來的人們。

但是,公爵夫人卻把他們留下來。

「你們都是貴族;不礙事,你們可以同宮廷侍從們相識相識。天主把你們打什麼地方指引來的?」

於是他們一一說出了自己的姓名、紋章、外號以及他們藉以獲得稱號的莊園名稱。①夫人聽得弗羅迪卡②瑪茨科說他曾經到過維爾諾,就拍手說道:

①據英評本註:每個國家的貴族都是根據他們自己的莊園名稱而命名的——如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意即波格格丹茨的莊園屬於瑪茨科的家族和他自己的。

②英譯本註:弗羅迪卡(wlodyka)指富有的地主,他們都是自由民,但有農奴為他們做工,他們有些人是貴州,並享有使用紋章的權利。

「這可真巧!請把維爾諾的情況和我兄弟妹妹的情況說給我們聽聽。威托特公爵可來祝賀王后分娩和王子命名禮么?」

「他很想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來;因此他給王后送來了一隻銀搖籃作為賀禮。我的侄子和我把那隻搖籃帶來了。」

「那末搖籃在這裡么?我倒想看看!純銀的么?」

「純銀的;不過不在這裡。由幾個培西林教士①帶到克拉科夫去了。」

①培西林(Basilian)教士奉行培西利斯(Basilius)神甫在四世紀時所建立的教規。

「那你們在蒂涅茨做什麼呢?」

「我們是來看看修道院的院長,他是我們的親戚,想把我們叨戰爭的光獲得的一切,也就是公爵贈給我們的東西委託給高尚的教士保管。」

「這樣說來,天主已經賜給你們好運氣和珍貴的戰利品了,可是請告訴我,我的兄長為什麼決定不了來不來呢?」

「因為他正在準備遠征韃靼人。①」

①威托特於一二九九年在條頓騎士團的慫恿之下遠征金帳汗國(韃靼人的一個部落),在威斯克拉遭到慘敗。條頓騎士團即十字軍騎士團。

「這我知道;但是我擔憂的是,王后並沒有預言這次遠征會有什麼好的結局,她所預言的一切事情往往都是有言必中的。」

瑪茨科笑了。

「噯,我們的王后固然是一位預言家,這我不能否認;但是同威托特公爵一起出征的我們的許多騎士,他們都是些了不起的漢子,誰都敵不過他們。」

「你不去么?」

「我不去,我是給派來送搖籃的,我五年沒有脫過我的甲胄了,」瑪茨科一面回答,一面指著馴鹿皮外衣上給胸甲磨出來的凹痕。「不過,我休息一下之後就會去,要是我自己不去,我會要這個小夥子,我的侄子茲皮希科,去投效梅爾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爺①,我們所有的騎士都將在他的指揮下出征。」

①原文為Pan,是波蘭古時對貴族騎士的尊稱。

達奴大公爵夫人對茲皮希科漂亮的身材看了一眼;可是,修道院來的一個教士打斷了他們的話。那個教士向公爵夫人問安過後,就以恭順的口吻責備她,說她事先也不派個急差來報告她要來的消息,又說她不歇在修道院,卻歇在普通客店裡,這不合她的尊貴身份。修道院里有的是房屋,即使一個普通人也可以在那裡受到款待,至於王族,當然更受歡迎,何況她丈夫的祖先和親屬,對修道院施過那麼多恩惠。

但是,公爵夫人愉快地答道:

「我們只是到這裡來停一停罷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們白天睡覺,晚上趕路,因為晚上比較涼快。況且這時候雞都已經啼了,我不願意吵醒虔誠的教士們,尤其是這麼一大群人,光想唱歌跳舞,不大想休息。」

教士還是硬要他們去,公爵夫人只得又說道:

「不,我們要歇在這裡。我們唱唱歌就可以把時間消磨掉,不過,我們一定到教堂來做晨禱,跟天主一同開始另一天的生活。」

「我們要為仁慈的公爵和仁慈的公爵夫人的幸福舉行一次彌撒,」教士說。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還得過四五天才來呢。」

「天主不論遠近都能賜福,那麼至少且讓我們這些貧窮的教士到修道院里去拿些酒來。」

「那我們倒樂於領情,」公爵夫人說。

教士一走出門,她便叫道:

「嗨,達奴莎!達奴莎!站到板凳上去,唱一支你在札多爾唱過的歌,讓我們開心開心。」

宮廷侍從們聽見這話,便端了一張板凳放在房間中央。兩個吟唱者坐在板凳的兩端,中間站著那個小姑娘,她原來拿著飾有銅釘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後。她頭上戴著一頂小花冠,頭髮披在肩上,身穿藍色衣服,腳穿一雙鞋尖很長的紅鞋。她站在板凳上好像一個小孩,不過也是一個美麗的小孩,有如教堂里的畫中人物。她顯然不是第一次在公爵夫人面前唱歌,因為她並不顯得,田『泥不安。

「唱呀,達奴莎,唱呀!」小宮女們都喊道。

她捏住琵琶,像一隻開始歌唱的鳥兒似的昂起了頭,閉著眼睛,響起了銀鈴似的歌聲:

如果我有

雛鵝的小巧的雙翅,

我就飛向

西利西亞的雅錫克。

兩個吟唱者為她伴奏,一個彈著小琴斯拉①,一個彈著大琵琶。最愛聽小調的公爵夫人,開始把頭前後擺動起來,那個小姑娘又用孩子似的聲音唱起來,唱得又清脆又美妙,有如林中鳥啼:

①原文為gnsilks,即指小gensla,參見第12頁注。

我就要坐在

籬笆上歌唱:

「看呀,我親愛的人兒,

柳芭飛來啦,可憐的孤兒!」①

①「柳芭」在民歌中即為「戀人」。

於是兩個吟唱者又奏了起來。年輕的波格丹涅茨的茲皮希科雖然從小就過慣了戰爭生活,看慣了戰爭的可怕景象,生平卻從未聽到這樣的歌聲,於是他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邊的一個瑪朱爾人①,問道:

①瑪米爾人(Mazur)即瑪佐夫舍人。瑪佐夫舍在華沙附近。

「她是誰?」

「她是公爵夫人宮廷中的一個女孩。宮廷里多的是使人身心愉悅的吟唱者,不過,她是最討人喜歡的一個,誰唱的歌都不能使公爵夫人聽得這麼高興。」

「這我不懷疑。我倒以為她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呢,我簡直對她百看不點。人們管她叫什麼?」

「你沒有聽見過么?叫達奴莎。她父親是一個著名的騎士,名叫斯比荷夫的尤侖德,一個驍勇的『康姆斯』①。」

①即伯爵。

「嗨!這樣一位姑娘,簡直是凡人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大家都喜愛她的歌唱和美貌。」

「那麼誰是她的騎士呢?」

「她還是個孩子哩!」

談話被達奴莎的歌聲打斷了。茲皮希科看著她那金黃色頭髮,那昂起的頭,半閉的眼睛,看著她那在燭光和從窗戶中射進來的月光照耀下的整個身段,不禁越來越感到驚異了。他覺得,彷彿他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可是他記不清究竟是在夢中見過呢,還是在克拉科夫某個教堂的窗口見過。

於是,他又碰一碰那個宮廷侍從,低聲問道:

「那麼她是在你們宮廷里長大的么?」

「她的母親是同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大一起從立陶宛來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給斯比荷夫的尤侖德伯爵。她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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